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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念头来的又快又强烈，好像电流般震颤了娜塔莉亚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片皮肤，她手脚并用的从汽车后座爬到驾驶座上，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车外的男人——她哥哥伊万正翻过铁丝网去捡他们刚才争吵时被风吹到铁轨旁边的帽子。瞬间，她的眼里就泛起一股酸劲，娜塔莉亚吸了吸鼻子，咽下混着血块的唾液，伊万刚才扇了她一个耳光，说是为了让她冷静下来，他的手掌像铁块，差点把她拍到地上，现在她挨了巴掌的那边耳朵还是听不见，晕眩感从四面八方拉扯她，鼻腔里的血是差不多干了，连带着心里的血也近乎枯竭，胸腔里又冷又空，连些微难受的情感都挤不出来。她完全明白自己的麻木是由于他们为同一个问题吵过太多次了，永远是一样的开头一样的结局：伊万承诺他爱她，超过对其他人的爱，就像任何兄弟爱他们的姐妹。可也止步于此！这是娜塔莉亚无法接受的，随着不变的回答她逐渐怨恨起他爱她但没有她要的那么多，她想，既然如此，既然她永远得不到，既然她永远会因此烦恼，不如结束这一切，真的真的，她受够了，不得不这么做，于是她握住方向盘挂上挡，瞄准伊万一脚油门到底毫不留情的撞倒了他。
她不是要杀他，她哥哥的身体素质堪比恐怖电影中不管遭受何种攻击总能爬起来继续追逐目标的变态杀人狂，这样一辆小汽车百分百不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害，她只是想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于是在一阵可怕的撞击声后，伊万头破血流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剩胸膛如她所愿的还在起伏。娜塔丽亚抓紧时间将他拖过一同被撞倒的铁丝网，无辜的伤者意识不清，只能呻吟，巨大的身躯死去般沉重，地面上，扭曲的铁网勾住了衣服，无数颗道砟阻止他们前行，从任何角度来看她都搬不动这样高大的一个男人，然而那个念头在她脑中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往她骨头肌肉皮肤里注入狂烈的力量，她没法去思考别的问题，只知道如果不把这股劲用完自己的身体就会爆炸，最后跌跌撞撞的硬是把人从碎石上拽到了铁轨上。接下来就简单了，娜塔莉亚望了一眼地平线，数条平行交织的轨道朝着风雪欲来的灰蒙天边延伸出去，看来是那样的无穷无尽，而他们的终点就在这里。这个想法让她身体里那股喷薄汹涌的气息舒缓了很多，她小心的让伊万头枕着铁轨躺好，自己面对着他侧睡下来，同他一样头枕铁轨。金发中流出的血淌过铁锈凝成一团粘稠的红色，在越来越黯淡的天光下散着微微的荧光，除去这抹颜色，兄妹俩就如同孩提时每晚入睡时那样头挨着头，脸凑得很近，头发和呼吸交织在一起，只不过枕头变成了冰冷的钢铁，哄孩子们入睡的模糊歌谣变成了通过轨道传递给耳骨的隐约震动。
滚动的铡刀正朝着他们飞来，娜塔莉亚的心里腾起一股喜悦，就快了，车轮会碾碎他们的头颅，毁掉他们相似的容貌，路人不会看出死在这里的是一对兄妹，他们更像是一双殉情的恋人。但她要的不止是浪漫的谣言，她想的是一场逃亡，谁也不能说伊万和娜塔莉亚死了，躺在地上的只是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真正的伊万和娜塔莎逃走了，他们从世俗的禁忌以及死亡中逃脱出来，于是问题就此消失，再也不会有争吵和互相伤害，他们永世不会分开。娜塔莉亚疯狂的期待着，但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震动，火车的头灯出现在地平线上，伊万也醒了过来，他微微抬起头迷茫的转动眼睛，她撞得太狠，他依旧迷糊但他在努力理解目前的状况，娜塔莉亚轻声细语的安慰他，没事，没什么可怕的，这一点都不疼……嘘嘘，你很好，这只是一场梦……闭上眼睛，继续睡吧，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伊万犹豫了一下，把头放回到铁轨上，好像又睡着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相不相信妹妹的话，也许只是因为伤得厉害难以支撑又昏了过去，下一秒，空中传来一阵汽笛声，扬起的风沙飞速扑来，火车如期而至的冲过他们，只不过是在另一条铁轨上。
多么的不幸，就差一点，娜塔莉亚还在为自己的错误选择愣神，伊万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被轰轰烈烈经过的车厢惊醒，一双眼睛还是失焦木然的，只是出于本能要离开这令人不安的剧烈响动。他腿上的骨头大概是在汽车撞击时折断了，第一步就差点摔倒，不过这副身体的确和杀人狂一样结实，并且能够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拖着那条坏腿醉酒似的挪动了几步，娜塔莉亚才慌忙爬起来，她试图叫住他，但所有的声音都被火车的轰隆声吞没。可能是血缘带来的心电感应，伊万回过头看着她，眼里却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好像两片照向黑暗的镜子，娜塔莉亚开始尖叫，她已经没什么好对伊万说的了，她重复得太多，而不管她如何重复，伊万的回答的总是一样的：他爱她——他的妹妹，他保证她是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必要时他愿意为她献出生命。然而娜塔莉亚仍觉得不够，她想占有他的全部，并且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否则她就是一无所有的，她可以不管他人的目光，甚至是伊万本人的意志，但她要怎么完全的拥有他，要怎么保留他眨眼的瞬间，他说话的语调，他睡着时的呼吸？她匪夷所思的情感不可能得到满足，所以她只好不断的索要，然后在一无所获后像个被惯坏的孩子一样拼命尖叫。火车飞速通过所产生的气流把她那头金发掀得乱七八糟，许多条拧得像细鞭似的发丝粘上脸上的眼泪鼻涕和唾液抽打她被冷风吹红的脸，她感觉不到疼痛，那股无与伦比的狂乱再次控制了她，她甚至没法更加气急败坏，一把抓住烦人的发丝扣在脸上狠狠揉搓，她想撕掉人人羡慕的漂亮脸蛋，抹去自己是他妹妹这个身份，或许那样伊万就会如她所愿的爱她了？又或者她就不会这样要命的需要他了？不！娜塔莉亚猛的拒绝了后一种可能，这份叫她又爱又恨，支撑她活着又折磨得她想死的感情是她唯一不能失去的东西，她猛的抬头，看到伊万好像离自己又远了一点，她惊恐的要去追，糟糕的是她起跑的动作太猛，没踩稳脚下的碎石摔了一跤，身体倒向火车驶来时方向，一头磕在车厢上，瞬间就被撞飞了出去。
娜塔莉亚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模糊的知道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一件都不记得。她感觉自己松松垮垮的，身上哪儿都不得劲，只有手指有点感觉，她艰难的转了下脖子观察四周，一看到伊万坐在边上陪她，顿时忽视了耳边滴滴作响的医疗仪器和浑身的不适，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哥哥，直到伊万发现她醒了，开口告诉她，你做了开颅手术，睡了好几天，现在转到了普通病房。你没事了，娜塔莎，一切都会好的。
她含糊的回答了几个词，实际上那张嘴里只是吐了一点无意义的呓语，她的头是有点疼，里面木木的，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当她的余光扫到伊万打着石膏的那条腿的时候，僵硬的思绪就活络起来了，她都记得，她撞倒了他，是的，铁轨，火车，她对他说这一点都不疼，然而他们没有死成。
也许她露出了一些怪异的表情，伊万显得很无奈，他看了——或者说观察了她好一会，突然问道，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娜塔莉亚想了好一会儿，咽下一口刀割似的唾液，有气无力同时又非常满足的回答，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哥哥，当然知道，我在你晚餐的红菜汤里放了安眠药，等你在车上睡着，我开车到了平交道附近，我把你放在铁轨上然后躺在你身边，然后火车就来了，我们一起被拦腰截断……那非常可怕，我们的肠子流了一地但我们不会立即死去，那是一个夜里，天很黑，很冷，其他人都待在家里，没人发现我们，地上的积雪被染成了粉红色，我们一起躺在上面……天上的星星很小很小，我们一边死一边说话，因为那里只有我们俩，周围很黑，很安静，我觉得有点累，喘不上气，你也一样，所以我们没法吵架了，只能小声的，缓慢的交谈，我们说了很多话，说了很久，久到我们洒在地上的内脏被冻在了一起，我们分不开了……
我们出了车祸，娜塔莎。伊万打断她，显而易见，他不想继续听她描述那种恶心的场景，我们在车上吵得很厉害，没人顾着方向盘，于是出了交通事故，汽车撞破护栏冲到铁轨上和一辆火车相撞。你撞到了头，脑袋里有淤血，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我们得救你的命所以答应了。给你剃头发的时候，姐姐哭了，她舍不得你那头漂亮的金发，所以她帮你留下来了。伊万说着拿起一个白布包着的东西，朝着妹妹展开，里面是她被剪下的头发，经过清洁整理后编成了一个麻花辫，一看就知道是姐姐的细心之作。手术很成功，你还有点发烧但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今天早上他们把你转入了普通病房。所以会好起来的，你的头发也会长出来的，别担心，过一阵子你就和以前一样了。
娜塔莉亚看着自己的辫子，一边思考伊万的话，那确实是她的头发——和面前的哥哥的头发一样金，这里也确实是医院，但事实是如他所说，他们遭遇了一场车祸？还是像她记得的那样，她没有成功的送自己和哥哥一起下地狱，或者他们现在还一分为二的躺在铁轨上而这里只是他们濒死之前的幻觉？谁知道呢，她尚未完全清醒的脑袋迟钝的想，那个时候伊万也被撞糊涂了，他能记得点什么？她闭上眼睛，回想起他们枕着铁轨头靠在一起的感觉，便对伊万说，我还有点困，我想睡一会儿。晚上，你要把我的辫子解开放在你的枕头里，你要贴在我的头发上睡觉，哥哥，这样我就能做个好梦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