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吃饭。临近冬天、物资匮乏,手中的黑麦面包干涩得要在喉管中剌出一道血口。我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因为柏林郊外才起了场大火,而我们已经在下面待到几乎要忘记时间。时间可能是倒着流逝,指针不断往回拨,也时常做梦——又或许根本不是梦——炸弹从空中投下,就连防空洞都不起作用。
而我们抱头鼠窜,砖块和粉尘将天空染成诡谲的橘红泡沫,只有他站在盘旋着的轰炸机正下方。
贝什米特失踪很久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见到他,音讯全无,上一次我们争吵也已经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在这里一切都仿佛停滞,餐盘摔在地上也都不会碎,捡起来放在碗橱里,再重复一遍打开橱门的动作便能重新将它抽取出来。贝什米特说,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无法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每一桩事、每一个人都会将他逼疯。有的时候他会用头去撞墙,说脑子里有个钻头,响得就算是天父都能听见;又有时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神志不清,唯有高烧将两颊熏得焦红。不过更多一些时候,基尔伯特恳求我放他出去,别再折磨他,那双前几年还优美修长的手如今变得枯槁,我冷静地拉下他置于我肩膀的手。那房间中连衣架也全都扯了,全用软包,就连墙壁都用棉花覆盖起来,刀具和利器也悉数拿走。我知道基尔伯特的本领很大,领带都能拿来当武器,因此我将他大部分的衣服也全都没收了。为了让他安心呆着,绝不可能上吊或者采取别的过激方式,我告诉自己,只需要贝什米特肯安安静静待在这地下,地面上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与他无关。
这样的想法自然是多么好,为他着想,也不会将他卷入这场战争中。大厦将要倾颓的模样,我想他是更不愿接受的,于是唯有暗无天日的地底能成为一个短暂的避难所。在那之后,对外一致宣称贝什米特去了北部战线,苏联可盼着他去,若是能活捉了他便是更好。假情报也能够被泄露几分,当我开始撰写报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其中所有的话术。如何排布、如何让人确信、如何让贝什米特安静地待在地下。
这样的生活本还算可以,牛奶没有馊掉、面包没有生蛆,一切都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直到我也搬入地下,我们还能吃上新鲜的黄油。他看我却十分冰冷,犹如在镜子里反射出自己的模样,我想我也是那般继承了他的冷漠。这是种优秀的天赋,时刻冷静、时刻清醒、时刻坚持,贝什米特开始拒绝进食,我端起燕麦粥向他循循善诱,他手腕上有个蝴蝶翅膀形状的痕迹。鲜红小巧,被他几近透明的皮肤衬得更像血从不存在的伤口中滴出。
那之后他便消失了,我怀疑他私自藏了刀片,但遍寻不到,我连剃须刀都不会给他用,反正贝什米特也长不出胡子。我早就说过,地底下的时间早已静止,头发永远是那么短、指甲也永远保持刚修建好的样子。我还记得自己拉过贝什米特的手腕——那已经与我记忆中的他截然不同——细细查看那两瓣蝶翅,然后问他是不是想要自杀。他的神情波澜不惊,盯着我的时候仿佛能穿透我的灵魂,我便看到了歇斯底里的自己:头发凌乱、眼下泛青,唾沫随着污秽话语飞溅到他脸上,而基尔伯特就维持着方才的站姿,一动不动。脸上冷漠的神情松动了几分,倒还挂上些许悲悯,他便像教堂中的神像一样。
哦对,他叫基尔伯特。
我不知道基尔伯特是如何拖着那副身体离开错综复杂的地下,他没有地形图,脑中还一直有钻头在突突作响并影响着神志,早在那之间他便不再手握实权了。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也有些说法盘桓在我耳边,要让我提防他,因为贝什米特对我们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就好像他拥有可以力挽狂澜的一切力量,他的躯体在此可灵魂离我们很远,远到我无法看见、无法触碰。他也离我太远了,甚至不如其他几位兄长那般真实,我总也觉得他越过我在看另外什么东西。人、事物、历史、起源、自然,然后——就像噩梦中所经历的那样,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实,而他是否只是将我当作某种无法言说的幻想。亦或是……那是我的幻想,幻想贝什米特真的在乎我,幻想基尔伯特真的抚养了一个弟弟,幻想他真的全身心为了我好。
所以当有人前来报告说找到一具遗骸的时候我竟觉得心中那块巨石落了地。我还在用冷掉的汤泡掰好的面包,一点油水都没有,我们连罐头都岌岌可危。于是我收拾了残局而随着他们去看,尸体被蒙在块白布下面,了无生气地躺在推车上。那终于只是我的幻想,贝什米特有更在乎的东西,他的自由、他的执着、他的解脱,似乎都与我无关。白布勉强还能维持个人形,副官示意我揭开来看看,我的手悬在半空犹豫了半秒。
面包碎屑有没有清理干净?我是不是应该戴上手套?现在看起来有没有比上一次争吵时候更濒临崩溃?
这些问题如摊在沙滩上,晾晒掉水分之后留给我的只是某种恐惧——我害怕面对白布下的那具尸体。那会是基尔伯特吗?那双唇瓣会是小时候给我读书的吗?那双手会是教我练习剑术的吗?那双眼睛……会是死不瞑目的吗?停顿之后慢慢恢复以往的冷静,那几乎就是基尔伯特所说的冷酷了,这样掀开白布都不会有任何颤抖和失误。
望着那具烧成焦炭的尸骸,我竟什么感想都没有。大脑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连只雪狐的踪迹都没有。露在外面的尚还有些红彤彤的皮肤,没完全黑,但面容却如被撕去、割裂再融化了般。纷飞的碎屑随之盘旋上升,带着我所有的回忆都破裂了。我看到他站在轰炸机的正下方,橘红天空将他吞没殆尽。
我恨你,我说,望着那挂着半融化铁十字勋章的躯体说。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本该恨你,因为你的视线向来不会长久停驻在我身上;我本该恨你,因为我无法理解你;我本该恨你,因为你野心勃勃而我将是你的傀儡;我本该恨你,因为我是呱呱坠地的新生婴儿而你却有着太多复杂过去。
它们是从你的尸骨中缓慢爬出的蛆虫,将你啃食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可我却无法真正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