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和世界讲道理》
《不和世界讲道理》
《不和世界讲道理》
曹晟康 口述
宋瑶 撰
人民邮电出版社
北京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不和世界讲道理/曹晟康口述;宋瑶撰.--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
2020.12
ISBN 978-7-115-54643-2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147823号
◆口 述 曹晟康
撰 宋瑶
责任编辑 张渝涓
责任印制 周昇亮
◆ 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发行 北京市丰台区成寿寺路11号
印张:7 2020年12月第1版
字数:220千字 2020年12月北京第1次印刷
定价:4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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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封面
扉页
版权信息
推荐序
序
引言
第一章 亚洲四国之行
失去光明
童年的噩梦
旅行拯救了我
挑战帆板运动和帆船运动
让世界看见我
第一次出国游
路人的帮助
学会第一句英语
一碗热汤面
第二章 亚洲三国之行
重游泰国
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让自己变得强大
用专业赢得尊重
“虎口”脱险
渺小的生命
不要把善意强加于人
第三章 美国之行
梦想不设限
露宿街头的奇遇
我有一个残奥梦
运动员生涯
热情、慷慨的房东
拥抱新鲜事物
辨别世间善恶
对美国之行的印象
美国之行的收获
第四章 澳大利亚和欧洲之行
师兄和他的朋友们
遗失手机
黑暗的打工史
坚强是自由洒脱的底气
有情有义的老板
回到家乡
丢失行李
旅行帮助我看清了人
结束欧洲之行
第五章 澳大利亚和东南亚之行
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
克扣工资事件
“导师”生涯
遭遇诈骗
初恋女孩
遭遇勒索
第六章 南美洲和非洲之行
重游西雅图
南美之行
善良和美不分国界
攀登乞力马扎罗山
一直在路上
推荐序
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比如我,就选择用读书这种方
式与世界交流。对我来说,读书是娱乐,是休闲,是学习,是事业,
或者一言以蔽之,读书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很幸运,从小就有很好
的读书环境,到现在,我还能凭借读书的爱好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我有一个好兄弟,他就不一样,他爱旅行。2008年,他只身进
入西藏,拉萨成了他国内旅游的第一站,此后几年,几乎每一个省份
都留下了他的足迹;2014年,他踏出国门,用5年的时间走遍了这颗
蔚蓝色星球上的6个大洲。
可能你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满世界都是旅游达人,恨
不得个个都宣称自己已经走遍世界。可是,我的这个好兄弟是一位盲
人。他叫曹晟康。
古今中外的书看多了,很少会因为现实中的什么事而惊叹,因
为“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现代人看来多么了不起的人和事,有可能
不过是古人玩剩下的梗 [1] 。但是面对曹晟康,我必须承认,我被震
动了。
我不想渲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式的悲情或悲壮,任何人,只
需要浏览一遍他的简历,就不能不和我一样,为他惊,为他叹。这本
书里就记录了他那些令人惊叹的经历,我不剧透,大家自己看。
我更想说的是,曹晟康内在的生命力量。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乃
至灾难,有时,这些灾难完全不是因为我们犯了什么错,我们什么都
没做错,但是,灾难降临了。古希腊人把这叫作“命运”,中国古人把
这叫作“天”。当命运把不幸降临到我们的身上,我们该怎么办?这个
时刻,就是决定人性高贵或平庸的临界点。庸人选择逆来顺受,无论
一边哭天抢地一边接受,还是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接受,抑或是一边指
天骂地一边接受,都是匍匐在命运的脚下。
曹晟康没有。在他的字典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屈服”这两个字,
而只有“我不服”。开按摩店,拍纪录片,驾驶帆船帆板乘风破浪,乃
至环游全球,一个盲人,活得热闹,活得精彩!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我很直白地这么问过他。因
为在我看来,单单是克服对黑暗的恐惧,就已经很难了。很遗憾,他
没有给我留下一句“名人名言”,他好像自己也有点儿困惑,挠挠头
说:“想做就去做,就这么做到了。”
我相信他的这个回答是真实的,包括他的困惑也是真实的。我不
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明明白白地规划自己的一切,或者把自己以前的经
历剖析得清清楚楚,因为世界本身就是混沌的。听了他的回答,我点
点头,没说什么。我懂他的意思,因为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虽然他不能看见世界,但是可以让世界看见他,曹晟康的人生是
成功的。我觉得,成功的人生是可以复制的,复制的秘诀其实很简
单,就在曹晟康回答的5个字中:“想做就去做。”就是要行动,才能
突破生命的局限,活出想要的人生。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有没有行
动起来——照着你“想”的方向,动起来。
曹晟康是彻底动起来了,短短5年的时间,足迹遍布6大洲35座
城市。
在“动”的过程中,会有困难,会遇到人世间的丑恶和美善。曹晟
康用了几年的时间,跑了几个大洲、几十座城市,所有过往汇集成这
本书。他用行动演绎了:与命运讲那么多道理干什么,最终一切都将
成为最好的安排。
樊登
[1] 网络用语,常见现在综艺节目中,意思是笑点。——编者注
序
2019年7月的一个深夜,躺在从上海开往北京的高铁动卧上,听
着同舱的三个人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我预料之中地失眠了。
天亮之后,我就要去采访本书的主人公,有着“当代徐霞客”之称
的盲人旅行家曹晟康老师了。临行之前,我查阅了关于他的很多资
料,比如看了纪录片、新闻报道、他旅行中的录音录像、公开演讲的
片段,等等。我整理了很多问题,但其中最让我疑惑的莫过于曹老师
的那句励志名言:“既然我看不见世界,那就让世界看见我。”
为什么要让世界看见你呢?
我有点“狭隘”地想,如果我是一个盲人,比起被更多的人看见,
似乎让更少的人看见我才会让我更有安全感吧?毕竟,我面对的是一
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世界啊!
后来见到曹老师,听他谈起人生的种种经历,我逐渐明白,曹老
师就是这样一个敢于“突破常理”的人:你说盲人待在家里最安全,我
偏要出去环游世界;你说大部分盲人的职业是按摩师,我非要当个旅
行家、运动员或者演讲者;你说盲人能学习的机会有限,我偏要通过
听广播、听电视等一切方法学习更多的知识。而这些突破常理的精彩
故事,都被我写进这本书里了。
我们为这本书取名《不和世界讲道理》,就是希望告诉大家,每
个人从一出生开始,都会或多或少受困于生命给予我们的种种限制,
这些限制与DNA有关,与家庭有关,与意外有关……然而,如果我们
以限制为由,被常理束缚,迟迟不愿意行动,那么即使我们有再远大
的梦想,也只能是空想。
冉求曾带着畏难情绪对孔子说:“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而
孔子的回答是:“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简单来讲,就是别
人说你不行,你不一定是真不行。要知道,说你不行的那些人或许并
没有充分地了解你,而且你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你不行时,是站在什么
样的立场上的;但如果你自己说自己不行,那么你就真的很难达成自
己的心愿了。因为你的心气儿已经没了,开始给自己画地为牢。
希望你读过这本书之后,能够认识并喜欢这位“不和世界讲道
理”的曹晟康老师。也希望你和我有一样的体会:
心怀梦想的人,早已走在路上。
宋瑶
2020年7月
引言
我叫曹晟康,是一名普通的盲人,也是一名有很多“斜杠” [1] 的
盲人。
不是我吹牛,只要你和我相处过,你就会发现,除了戴着墨镜和
拄着盲杖,在其他方面我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我是一名盲人
按摩技师,曾经在北京创业,经营过好几家按摩店;我练过短跑、柔
道,曾参加广东省第五届残运会,夺得200米短跑项目的铜牌;我还
练过帆船、帆板,是中国第一位盲人帆船帆板运动员。
虽然我的斜杠很多,但是最让我自豪的莫过于我是中国第一位盲
人旅行家。从2008年独自去拉萨旅行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年,我都
会抽出一两个月的时间去旅行。截至2013年10月,除了港澳台地
区,国内其他的省、自治区、直辖市,都留下了我的足迹。
2012年4月,我第一次走出国门,用一年的时间游历了老挝、泰
国、柬埔寨、越南、印度、尼泊尔等亚洲国家;2013年10月,我开
启了美国之行,游历了10个州、13座城市;2014年,我去了欧洲,
观光了9个国家;2015年,我游览了墨西哥、秘鲁、智利等美洲国
家;2016年,我终于来到了非洲大陆,不仅造访了9座城市,还成了
第一个登上“非洲之王”——乞力马扎罗山的中国盲人。
截至2016年,我走遍了世界6大洲的35座城市,甚至有媒体人称
我为“当代徐霞客”。
你一定会问:“一个看不见的人肯定是没有什么安全感的,每天最
担心的不就是人身安全问题吗?你为什么敢出来旅行呢?如果撞着电
线杆怎么办呢?被车撞了呢?遇到抢劫犯呢?”
……
没错,只要你有时间,想出100个在外旅行时足以杀死我的危险
项目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不怕。虽然我看不见世界,但我想让世
界看见我。
你又会问了:“为什么你想让世界看见你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说来话长了。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起
呢……
还是从头说起吧!
[1] “斜杠”的概念来源于英文“slash”,指的是多重职业、身份、技
能,或者拥有多重职业、身份、技能的人。
第一章 亚洲四国之行
失去光明
我叫曹晟康。像你从前面了解到的那样,我是一位盲人。
盲人就是有些人口中的“瞎子”,但你最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这个
词,哪怕你是无心的。原因有两个:第一,这个词是对所有视障人士
最大的侮辱;第二,如果被我听见,你会永远失去我这个朋友。
有的人天生就看不见,这对我们盲人来说是一种幸运。你别以为
我在说瞎话,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没得到过某个东西,感觉不到它的存
在,那么这个东西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又怎么会为从未感觉
到的东西开心、失望、兴奋、难过呢?
一位盲人最大的不幸,是他看见过光、看见过颜色、看见过周围
人的笑脸——他看见过这个世界,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那一年,我8岁。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记得自己8岁时的事情,尤其对于大多数成长
于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的孩子来说,8岁时的生活太普通了。在那个
年代,8岁小孩的生活无非是在上小学二三年级,早上和一帮小伙伴
叽叽喳喳地去上学;无非是盼着早点放学,好“扔”下书包和小伙伴出
去撒欢;无非是期盼黄昏进门时从灶上飘出来的饭香味,要是有肉香
味就更好了,可惜太少了。
许多男孩在八九岁的时候,心智都是极不成熟的,不知道浑身上
下哪来的一股倔劲儿——可能是天给的。如果他们遇到芝麻大的小
事,一言不合,就能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
我8岁时就是这样的。当时的我太瘦弱了,站在男孩堆里像根绿
豆芽。直到从14岁时开始练武术,我才逐渐长成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
孩。这是后话,我以后再说这段经历。
我当时太瘦了,吵架倒没什么,动起手来准是吃亏的那一个。现
在想想不能说不后悔,我实在是太犟了,还敢对着一个比我大两三
岁、一把就能把我推到路中央的强壮男孩耍犟。
或许上天给我这根“豆芽菜”的犟劲儿也比其他孩子多,在此后的
一生里,我吃苦也是因为这份犟劲儿。我之所以能做成什么事,就是
因为这份死心眼的犟劲儿。
那年冬天,我所在的村子的颜色主要是黄、灰、黑。黄色的是村
子里的土路和路边收割过后的秸秆。灰色的是天,是云朵,是人们的
脸色——当时人们在冬天就是这么惨兮兮的样子。黑色的是煤块、烟
囱和烟。淮北的冬天很冷,人们靠烧煤取暖。
这是我最后看见的世界。因为一件现在想不起来的琐事,我被一
个男孩一把推到了路中央,正巧被一辆路过的拉煤的拖拉机撞倒了。
那时候村子里的拖拉机不多,但偏偏有一辆拖拉机经过,还恰巧撞倒
了我。上天给我留了一条命,但是我的右胳膊粉碎性骨折,一双眼睛
越来越不顶用。
后来,妈妈说她看见那个男孩推了我,亲眼看见的。因此,那个
男孩躲在家里一个星期没敢上学。按照今天的做法,我们应该起诉他
并要求赔偿,或许我们接下来的日子才不会这么苦。可是我的父母没
有这么做,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想的是,大家都是一个村子
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连找上门去理论一番都没有。
我不知道父母后来有没有为自己的善良或者说懦弱而感到后悔。
后来我做了好几次手术,从当地医院一直到省城合肥的大医院,治疗
时间长达半年。这些治疗花光了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所有积蓄,还导
致家里欠了一屁股外债。
在治疗眼睛的这半年里,有件事是我不太愿意提起的,我甚至不
敢回想。因为每想起一次,我的心就像被改锥扎过一遍似的,有那种
滴血般的疼。
其实在合肥治疗的过程中,我的视力还没差到现在这种程度。我
还能看见两三米以内的人影,虽然分不清男女,也辨不出颜色,但不
是完全看不见,还算有点希望。
我应该不吭声,默默地接受这种视力就是最好的治疗结果,然后
跟着父母出院回家,带着这点希望一般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窝在村里
过一辈子。
当时的我没有这么做,我年纪太小了,无法理解眼前多彩的世界
为什么突然只剩下了影子。我又哭又闹,成天吵着要上学,要回去和
小伙伴一起玩。
我的父母没办法,除了哭泣和叹气,几乎没有别的回应,他们是
那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啊!后来,我听收音机里说“一夜愁白了头”,他
们当时是不是愁白了头?我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了。
隔壁床的病友或许一直把这些看在眼里。出于好意,他对我的父
母说,他有个舅舅是上海的一家大医院里有名的眼科医生,让我的父
母带我去看看,或许事情还有转机,毕竟我才8岁。
我的父母听后十分高兴,立马拜托这位病友写了介绍信,还准备
了大包小包的家乡土特产,然后就给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准备带我去
上海求医。
我其实不太想去。我是说,我并不想去下一家医院,去喝那些苦
药汤、打针、闻刺鼻的药水味。更重要的是,待在医院里的我什么也
干不了,躺在床上像一只病猫,只能看看眼前经过的影子。
我想回家,想回去继续上学,继续和小伙伴一起学习,过和以前
一模一样的日子。父母得知我的想法后告诉我,去上海的大医院治一
治,一旦治好了,我的视力就和以前一样了。我心里一激动,就这么
跟着去了。
到了上海,那位所谓的“名医”看了他外甥的书信和我的病历,立
即夸下海口,说我这都是小问题,好治,在他这里治一治,过不了多
久我就能回去上学了。
我在一旁亲耳听到这句话时,乐坏了,更别说我的父母了。我心
里想着家乡的小伙伴,想着学校。后来,不管是多苦的药汤、多疼的
针尖,我都忍下来了。我太想回去了,太想看见村子里的小伙伴了。
没想到才吃了几天药,打了几天针,我的视力不仅没有逐渐恢
复,反而越来越差了。原来在两三米之内我还能看见个影子,现在只
要超过一米远,就算大象在我眼前晃悠,我都看不见。
父母见我这样又急了,赶紧找这位“名医”问是怎么回事。名医倒
是挺淡定,说这在医学上叫“反复”,也就是治疗过程中一定会出现的
时好时坏的状况。他让我们不要灰心,要坚信情况一定会好转的。安
慰完了之后,他又开了几个疗程的药,又让我打了几天针。
我们都信了。我们没办法不信“名医”啊。
我记不清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总之,我的视力还是不
见好转。父母再一次把我带到那位“名医”面前,这回他倒挺干脆的,
告诉我们说,其实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我已经来晚了,
应该从一开始就找他治,那样的话治愈的概率会更大。他当时没有拒
绝我,是可怜我,不想让我太失望。现在这个样子,神仙也回天乏术
了。而且,眼前这点影子以后没准也会消失。
听完他的话后,我的父母愣在那里了。
在今天来看,这算不算医疗事故呢?我不知道。可是在当时,他
只说了一句:“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我看病,你们不要挡在这里碍
事。”我的父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然也没有上去就和大夫动手。我
说了,他们是那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啊!那个医生只用了一句话,就把
我们一家三口支到了走廊里。
我们在医院里站了一个多小时,我看不见父母的表情,听不到他
们的声音。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就那么站着。在这一个多小时的
时间里,我听到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叫喊声、痛苦的呻吟声……还
闻到了那股医院特有的刺鼻的药水味。我害怕极了,问父母我们现在
要干吗、要去哪儿。我其实想回家,可是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父母依然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他们
一向老实,甚至可以说是懦弱,只能把这半年来的疑问、委屈、心
酸、痛苦,连同双眼再也看不见的儿子一起,默默地带回了家。
那时我年纪太小了,预料不到我以后要历经多少艰辛。听见“回
家”两个字时,我就已经忘掉自己失明的痛苦了。我根本意识不到,自
己今后要作为一个残障人士来面对这一生。
从回到我期盼已久的家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变了。
完全变了。
童年的噩梦
刚回学校重新上学的时候,父母恳求校方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了三
年级教室的第一排——之前因为治病把学业落下了,我得重读三年
级。虽然我坐在第一排,但这对于只能看见人影的我来说没有什么帮
助。我看不见黑板,只能竖起耳朵听听老师的只言片语,或者在同学
们随老师朗读的时候再听听,我才能大概知道这节课到底讲了什么。
换到同一所学校的新班级,面对新同学,学习也跟不上,这对我来说
就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了。
我不知道我在治疗的那半年里为什么这么盼望回来上学,上学后
却又觉得还不如死在医院里算了。
刚回来上学的那段时间,我的脑袋里几乎随时会冒出“不如死了算
了”这句话。
我得先说明,我的同学并不全是坏人。有几个同学,尤其是女
生,看我视力这么差,主动在课间休息时间教我写字。令人难过的
是,我的两只眼睛几乎贴到了本子上,还是一个字都看不清楚。但我
没放弃,使出吃奶的劲儿一笔一画地写着。
可是班里的好孩子实在太少了,有些爱捣蛋的孩子确认我的眼睛
是真失明了,动不动就过来在我的作业本和书皮上写些“瞎子”“废
物”之类的大字——这都是那些愿意帮助我的同学告诉我的。听见他们
围过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我既害怕又无助,像被人突然推进了一口井
里那样。
这些行为还不是最过分的。有几个品性恶劣的家伙会专门趁老师
不在教室的时候,故意在我旁边放上几个板凳,只要我站起来走路,
准会被绊倒。这还不算,他们围过来,逼我猜出这是谁放的,猜错一
次就把我推倒在地一次。
我摔得鼻青脸肿,疼得动不了。这反而让他们更来劲儿了,有一
两个人干脆骑到我的身上,喊着赶驴赶马时才会发出的吆喝声。没有
一个人帮我,我能听到的只有周围人的怪笑声,还有卡在自己喉咙里
的怒吼声。
往后,他们还把我围起来,逼我学猫叫、学狗叫,在放学路上给
我使绊子,当着我的面骂我“残废”,让我不如趁早死了,说我将来长
大了也只会拖累父母和社会。
那一年,我8岁。
站在8岁的尾巴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充分地见识到人(尤其是同
龄人)的善和恶。这就是我在医院治疗的半年时光里一直期盼的校园
生活!
对我来说,继续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上学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于是
9岁那年,我辍学了。独自待在家里的感觉并不好受。我才9岁,没有
哪个9岁的孩子是喜欢独处的,孩子需要的是陪伴。我的父母当然不
能一直陪伴我,因为地里的农活在等着他们,更别提他们还要想办法
还上之前为我治病欠下的债。我有一个妹妹,她虽然只比我小一岁,
但是她每天也要上学、做作业,况且男孩和女孩总是很难玩到一起
的。
虽然学校里的一些小伙伴对我的态度十分恶劣,但我仍然想和他
们一起玩。每到傍晚或周末,我总会趁着家人不注意,偷偷地跑出去
找他们。我讨好他们,他们让我扮成什么样,我就扮成什么样。我希
望他们因为我如此“听话”而对我好一些,就算不能拿我当自己人,但
只要不再打我就够了。可是我的讨好并没用,我每次都是哭着回家,
带着满身的伤,还有衣服上的泥。
我逐渐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它有它自己的安排。不
是你不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招惹你。不会因为你善良,所以你此后
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不是这个道理。只要你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
样子,多半会有麻烦主动来找你。你的懦弱可能是一些人变得邪恶的
催化剂。
你可能会问:“你的父母呢?他们不会保护你,替你出气吗?”
说到出气,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认为
的“欺凌”在大人眼里不过是小孩之间的打闹,因此他们又能怎么替我
出气呢?说到保护,他们保护我的方法就是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
门。
可是我太想出去了,我像一只被关在家里的猫一样好奇外面的世
界,或者说是怀念外面的世界——那个我曾经能看见的世界。不管那
里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坏孩子,不管我会不会因为探索它而受伤,我
就是想出去“看看”。
父母的管束变严之后,我需要翻墙才能出去。有好几次,在摸索
着爬上爬下的过程中,我从墙上直接跌落在地,甚至昏过去,家里人
需要费好大的劲儿才把我弄醒。这么折腾了几次之后,村子里的左邻
右舍都看在眼里,闲话开始多了,比如“这个孩子指望不上了”“只会
拖累父母”之类的。
过去的人都说,养儿防老。我父母有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一
个“好”字,这在村子里的人看来是很荣耀的。在我失明之后,不用村
子里的人说,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被视为顶梁柱的长子现在是个“废
人”了。
顶不住压力的父母开始另做打算,于是两年之后,我的弟弟出生
了。
旅行拯救了我
我很想和你继续说说我的少年时光,不过这部分可以慢慢说,有
的是机会说。现在,我更想和你说说我旅行的事。像你了解的那样,
我是一名盲人旅行家。
我的第一次旅行得从2007年开始说起。
那年,我在北京经营的按摩店生意十分红火,已经开了第四家分
店。当然,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既离不开我认真经营的努力,也少不
了运气的帮忙。那段时间的经济形势很好,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
象,似乎只要你想赚钱,就一定能赚到。
我有点得意了,听很多客人说炒股票能赚钱,于是试着买了一
股。一开始我投了8000元,想试试水,没想到不到半年翻了一番。
尝到甜头的我更得意了,开始3万元、5万元地往股市里“扔”钱。真的
是“扔”啊!这个词我一点儿也没用错,为了凑钱买股票,我把好几个
店面都转让了。
当时正在交往的女朋友看到我的这种做法就急了,说我这哪是投
资理财,这不就是赌博吗?我对她说“你不懂,现在在北京的四五环外
买房子,首付只要10万元,股市的行情又一片大好,怎么买怎么赚。
等把钱赚回来,我们还租房子住干吗?连还房贷这件事都不用愁,直
接全款买房!到时候,我们就是在首都有家的人啦!”
瞧瞧,要是你能看到我当时的样子,说不定会想起收音机里评书
说的那些练武功练到走火入魔的家伙——满眼冒着红光,走路脚不沾
地,屁股一刻也不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恨不得下一秒能一
步蹦上天。
走火入魔的家伙下场都不怎么样,因为走火入魔的人从不给自己
留后路。转眼到了下一年,也就是2008年,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影
响,我一下子赔了几十万元。那时,女朋友向我提出了分手。
收音机里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我当时为财
红了眼,没缩手,后来想回头根本来不及了。由此看来,老话说得
对:“千金难买回头看。”
我当时还想不到这个层面的道理,只想着一个“哲学问题”:奋斗
几年得来的积蓄转眼成空,连所爱之人也离我而去,人活着究竟有什
么意义,不如求死。
那段时间,我的意志十分消沉,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常常把“死”字
挂在嘴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位朋友听了我的想法后,一本正
经地问我:“死的地方选好了吗?”
我愣了,还挑什么地方死?随便找条河,找座高楼、高桥,一闭
眼,往下一跳不就得了?
那位朋友立刻发出了那种嘲笑外行时特有的鄙夷声,说:“那能一
样吗?地方和地方差远了!你是想死在鲜花盛开的山谷里,还是想被
人从垃圾堆里一脸惊吓地翻出来?你是想死太阳底下还是臭水沟里?
那大不一样!”
他又说:“讲起中国这片土地,我觉得最美的地方要数西藏拉萨,
那是一片净土啊!反正你现在赔得精光,每天除了醉生梦死也没别的
正事干,不如去拉萨看看。”
我听到“美”,听到“净土”,感觉浑身一个激灵,冷汗也跟着下来
了。虽然这些年我没少去一些大城市,可要么是年少时的离家出走,
要么是长大之后的外出务工,不是和命运抗争就是讨生活。出去旅行
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与之前的出远门不一样。
于是带着这些盼头,带上仅剩下的一点钱和简单的行李,我出发
了。那时青藏铁路刚刚开通,我坐上火车,从北京到郑州,从郑州到
兰州,从兰州到西宁。这段全程约2092公里的路程差不多花了我两
天的时间。
我没有直接去拉萨,而是把第一站选在了青海省西宁市。我听说
西藏的海拔更高,常年生活在海拔较低地区的人适应不了,容易产生
高原反应,要是我刚出火车站就因为高原反应死在那儿,那也太不值
当了。
你也许能看出来,踏出旅行的第一步、坐了两天火车的我突然开
始惜命了。
出火车站的第一件事是找住的地方。我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得
知有个名叫“西凉驿”的青年旅店很有名,住宿的价格也合适。
我进了旅店,打了声招呼,问还有房间可以住吗。当时店主就在
前台,他可能有点惊讶。这个说话直接的西北汉子上来就问我:“你是
要饭的,还是犯病了?”
被这么一问,我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现在想想,那毕竟是
我的第一次旅行,我难免“少见多怪”。之后走出国门的时候,我经常
被误认作“国际乞丐”。算了,见怪不怪。这让我想到了从收音机里听
到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后话,不过当时我的心态
可没这么好,我强忍着才没有发怒,毕竟还要住人家的店。一个盲人
能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不容易,除非遇到不可抗力,不然没必要出去
再找一家旅馆。
于是,我平静地回答他:“我是过来旅行的。”
我的回答可能引发了店主的好奇,他开始打听起我更多的事情
来。他问我平时靠什么养活自己。我说,我是按摩技师,在北京开过
好几家分店,主打特色就是正骨推拿,可以调理客人的颈肩腰腿痛。
老板“呵”了一声,说:“你的口气还不小,我最近正闹腰椎间盘
突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敢不敢在我身上露两手?”
我没含糊,一口答应了。他在前台找了个沙发躺下,我给他按摩
了10分钟后,这位一开始把我当乞丐的店主态度立马转变了。他
说:“兄弟你可以啊,我经常去医院,去所谓的‘理疗中心’,都没有遇
到过像你手法这么好的人。”
然后他问我:“你打算在西宁待几天?”
我说:“3天。”
他立刻说:“行,我让你这3天免费住。”
然后他又问我:“你挑不挑食?吃饭有啥忌口的?”
我愣了一下,说:“没啥忌口的,吃什么都行。”
于是,他接着说:“那你这3天可以在店里和我们一块儿吃饭。但
是我这腰就交给你了啊!在这儿住的几天,你有空再给我调理调理!”
我笑了,点了点头。你还别说,人总要有个一技之长。以后出门
在外,靠着这门推拿的手艺,我交了很多朋友,也省了不少旅费。
开始游览西宁的第一天,我没体会到什么旅行的乐趣,因为我是
跟着一个旅行团游览的,大家在塔尔寺转了一天。虽然这是当地的名
胜,但是我没有多大的感觉。晚上回到旅店,我一边给店主按摩腰
椎,一边与他闲聊。他告诉我,这两天有大学生义工过来住,他们要
去青海湖走一走。现在那边天气很凉爽,有蓝天、白云,还有大片大
片的油菜花……
听店主这么说,我的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点画面。我其实已经
分辨不出颜色很多年了,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
蓝天与白云。
于是第二天,我和大学生义工一起来到了被称为“高原蓝宝石”的
青海湖边。虽然我看不到它终年清澈的湖水,但我把手伸进水中摸了
摸,水很凉、很滑;虽然我看不到那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油菜花田,
但是我蹲下去闻了闻,简直喷香扑鼻,香得我浑身直发颤。我还在湖
边的沙坡上打滚,虽然因此擦破了一点皮,但我非常兴奋。自从股票
赔了之后,不,应该说从8岁失明之后,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兴奋
过。
你问为什么?因为那时的我才第一次明白,原来旅行是一件这么
好玩的事!我是一个盲人,谁说盲人就不能旅行呢?虽然我不能看,
但我可以听,可以闻,可以触摸,还可以用舌头尝……说不定我的旅
行体会,比正常人的还要深刻
呢!我的人生从此有了奔头,我是个可以旅行的人!我要赚钱去
旅行!
第二天我就出发去西藏了,那才是我第一次旅行的真正目的地。
虽然青藏铁路开通了,但考虑到我不充裕的盘缠,我选择了坐大巴车
去拉萨。
那时候的路没有现在修得这么好、这么平整,大巴车在山里一路
颠簸。刚开始我还能忍受颠簸的痛苦,后来就撑不住了,吐了好几
回,到最后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可还是想吐。有经验的人在进藏时都
会备上几个氧气瓶,可我是个“生瓜蛋子” [1] ,两手空空就来了。
一路上,车抛锚了好几回,我安慰自己说,再忍忍,再忍忍就好
了。结果,大巴车不堪重负,在快到唐古拉山口的时候开不动了。司
机下车捣鼓了一会儿,告诉我们最快也得一天一夜后才能重新上路。
听到这句话,我整个人一下子崩溃了。本来我就看不见,现在感
觉眼前更黑暗了。我的脑袋疼得越来越厉害,像一个马上就要破裂的
气球。有那么一会儿,我是真的怕了,心想不会吧,自己要死在这个
地方了?我还没到拉萨,结果要死在半路上?先别说旅行了,我的家
人怎么办?我的父亲、母亲,尤其是我还在上学的女儿,还等着我寄
钱回去呢……
人在觉得要死的那一刻,如果能想起什么东西,就说明这些东西
是真的对自己很重要。 我当时想着这些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但还是
没顶住,昏了过去。等到睁眼的时候,周围的人告诉我,拉萨到了。
拉萨到啦!
拉萨海拔约3650米。可能是因为我在路上一直反应剧烈,所以
醒过来之后我“脱敏”了,真到了拉萨反而没产生高原反应。
一路打听着,我终于站在了向往的布达拉宫脚下。我仰起头,朝
着布达拉宫的大致方向站了一会儿。收音机里说,布达拉宫是唐朝时
松赞干布为了迎娶文成公主而建的宫殿,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宫
殿。你们知道的,我看不见它,看不见它的巍峨、神圣,看不见时光
在它的墙壁上留下了多么厚重的尘埃。可我确实站在它的脚下,站在
依托着它的玛布日山的山脚下,正仰着头望着它。如果布达拉宫有
灵,我很想问问它:“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是你看见我了吗?”
布达拉宫广场上的人很多,除了各种语言的嘈杂声,我还听到了
有节奏的、打在地上的砰砰声。我问了问才知道,那是磕长头的声
音。我还听到了转经筒的声音,那声音很特别,好像鸟扑闪着翅膀从
你的耳边经过。有人在唱歌,但歌词听起来像是经文。风吹过的时
候,扑面而来的是旺盛的香火气息,我感到非常真实。这里可真是净
土。那一刻我想,仅仅是站在布达拉宫脚下这么一会儿并与它合影留
念,根本不算来过布达拉宫,我要爬上去。和大多数来旅行的游客一
样,我要爬上布达拉宫的顶端!
我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我开始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攀登玛
布日山了。上山的台阶不陡,但非常多,几乎每爬几步我就得摔一
跤,但是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原路返回,真的,一次也没有。
在磕磕碰碰之中,我路过了东西日光殿、圣观音殿、法王洞、西
有寂圆满大殿……我一边爬,一边思考一些问题。我忍不住问自己:
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脑袋很快给了我一个答案:为了自杀。
这个答案像一记闷棍,比闷棍还狠,使我又摔了一跤。我是被自
己吓着了,还是太累了?我说不上来,爬起来的时候,我流泪了。偶
尔有好心人路过,看见我眼睛不方便,会扶我一把。我不想被他们看
出我流泪了,可眼泪流得更凶了。我就这么一路摔着、爬着、流着
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身上的力气快用完的时候,周围过来几个
陌生人。他们告诉我,我已经爬到布达拉宫的顶端了。
我说不出话来,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喜悦和兴
奋,我的心跳得很平稳,一下是一下——我当时能听出来。原来愿望
达成的那一刻,人是可以很平静的。
这几个陌生人倒是很兴奋。他们告诉我,这一路上他们一直在我
的身后观察我,发现我真的是个盲人。一个盲人撑着一根盲杖,独自
爬上了布达拉宫,这太了不起了,很多正常人都爬不上来!
我又流泪了。
我感觉好像从前的曹晟康真的“死”了一回一样,但是很快我
又“活”过来了,浑身充满了力量。不就是女朋友离我而去吗?难道我
这辈子就不会再遇到爱情了吗?不就是赔了几十万吗?我一个顶天立
地的大老爷们,凭我一身的手艺,难道就不能再把钱赚回来?为了这
些事,我居然连命都不想要了,简直太没出息了!
如果命都没了,那么我还怎么旅行呢?
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目的地是拉萨。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能记起
自己的第一次旅行,你去了哪座城市、吃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有什
么收获、这些收获是不是在你的预想范围之内。
在上路之前,我只是想找一个埋骨的地方,而且是别人告诉我那
里是一片适合埋骨的净土。谁也没想到,旅程结束的时候,我不仅不
想死了,还收获了一个人生目标:我要成为一名盲人旅行家。
我可以看不见世界,但是世界可以看到我;我看不见那些绮丽的
美景,但我可以成为其他游客眼中一道难以忘却的风景。
回到北京之后,我又开始了忙碌的工作。我拼命地打工赚钱,每
年都会抽出2~3个月的时间去旅行。一副墨镜、一根盲杖、一个背在
身后的巨大登山包,成了我走在路上的“老三样”。
如果那些年你曾在旅行的路上见过我,现在应该记得起我的样子
了吧?后来我去了云南、新疆、内蒙古……在接下来几年的时间里,
我靠着这老三样,在中国几乎所有的省、自治区、直辖市留下了我的
足迹。
挑战帆板运动和帆船运动
作为一名旅行家,我当然不会满足于只把足迹留在祖国的土地
上。2012年4月18日,我从云南西双版纳的磨憨口岸出发,来到了与
其相对的老挝磨丁口岸,这是我踏出国门的第一站。
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老挝作为踏出国门的第一站呢?这
还得从我学习帆板运动和帆船运动的经历讲起。
大概是2011年的某一天,我在听电视节目时听到中央电视台的
《流行无限》栏目采访了一位名叫“翟墨”的人。翟墨老师既是艺术
家,又是航海家,他曾多次自驾帆船访问了南太平洋的很多岛国,还
在这些岛国举办了自己的个人艺术展。后来,2007年1月至2009年8
月,翟墨老师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了自驾帆船环球航海一周的壮
举,这也让他成为“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的中国第一人”。
听了他的故事,我心中仿佛有火把被点燃了一样,无比明亮。我
的梦想是做一名旅行家,像收音机里听过的那些牛人一样,来一场说
走就走的环球旅行,而有人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完成了这个梦想,
这太厉害了!
我当时萌生了一些想法,我要见到翟墨老师,和他当面说。
我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了所有能帮上我的人。于是20多天以后,
在北京大望路地铁站附近的一家星巴克,我“见到”了令我崇拜的翟墨
老师。
他说:“我大概了解到了你是谁,不过你找我,具体是为什么
事?”
我说:“您能不能带着我练习一段时间帆船航行,我想作为中国的
第一位盲人航海家去航海,环游海上丝绸之路。”
大概2分钟过去了,我的对面一直没有应答的声音。
他是没听见吗?我带着疑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翟墨老师还是没有说话。这时,一个陪同他的朋友突然笑了,带
着惊讶的口气说道:“我以为翟墨是个梦想家,现在看来有人比他还疯
狂!”
接着,翟墨老师终于搭腔了,他问我:“你知道帆船是个什么样的
东西吗?”
我说不知道。
他又说:“那你肯定没坐过。”
我说:“对,没坐过。”
他叹了口气,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你方不方便去一
趟三亚,我可以把那里的朋友介绍给你认识,让你体验体验帆船再
说。不过你得先安排一下自己的事情,做好准备。”
我一听兴奋极了,心想这是个机会!于是在接下来不到1个月的
时间里,我把自己手头上剩下的唯一一家按摩店转让出去了。炒股失
败、和女朋友分手之后,这家小店是我仅剩下的一点老本了。不过我
管不了那么多了,梦想要紧。
我记得很清楚,2011年10月31日那天,我到达了三亚湾。
在翟墨老师的介绍下,一位资深教练带我体验了乘坐帆船的快
感,那是我第一次乘坐帆船。那是一艘无动力帆船,最多同时容纳4
个人。无动力的意思就是帆船只能靠海风与海浪前行,靠推舵掌握方
向。
虽然第一次体验乘坐帆船只有短短的1小时,但是那种乘风破浪
的感觉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有那么一会儿,风特别大,浪很高,
只靠推舵根本控制不了帆船的航行方向,整艘船倾斜到一边,我的整
条裤子都被浪打湿了。就在我以为船要翻的那一刻,它又有惊无险地
摆正了,重新平稳航行。还有什么运动比这个更刺激?我想我爱上了
这项运动,我要成为一名帆船运动员!
我与教练商量能不能每天过来练一两个小时。教练是个爽快的
人,说可以,只要是他不忙的时候,他都可以过来带带我。
我就在三亚住下来了。我先租了一间房子,我记得当时的房租是
每月1300元,然后找到了一份按摩的工作。在那段时间里,我每天
上午来海边训练,下午和晚上都要去按摩院工作,干我的老本行。没
办法,我也要穿衣吃饭,还要给家里寄钱。
刚开始的几天,教练对我的“训练”就是让我多摸摸帆船,让我多
了解一下帆船的知识。有时候,我会帮他干些抬船、拆帆之类的体力
活,这些家伙可不轻!还好我小时候是干过粗活的,身体底子不错。
有时我心痒难耐,问教练什么时候才能下水。不知道是因为我眼睛看
不见,还是的确因为时机未到,教练总是不允许我独自下水,总说让
我再熟悉熟悉。
我有点不服气,但是没多说什么,依然每天摸索着帆船,想象自
己出海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教练的朋友来了,教练似乎在很专心地
与朋友聊天,顾不上我这边……我想,机会来了!
我摸索着船舷,一声不吭,暗自发力,边推边走。用鼻子嗅闻大
海的方向,用耳朵辨别两边的人流,然后,我独自出海了。
我再一次体会到了第一次出海时的激动,想象着蓝天、白云、海
天一线,想象着浪花在我的脚下翻腾,而我是一个独自乘风破浪的
人……但是好景不长啊,我感觉我出海还没有100米呢,教练的电话
就打了过来。
我刚一接电话,教练的话就像机关枪一样响起来了:
“老曹你赶紧回来!”
“你知不知道海里面有摩托艇、快艇正在开?”
“里面还有人在游泳呢!”
“你撞到别人怎么办?”
“别人撞到你怎么办?”
……
被“教育”了一通之后,我只能调头回来。我看不见,教练就用电
话在线指导:还有30米,还有20米,向左一点,向右一点……万幸
的是,我没有伤到人。但是万幸中的不幸是,我真的撞到了一艘快
艇,而且撞坏了这艘快艇前面的一个灯。经过协商,我大概赔了900
元,那是我身上当时能拿出的所有钱。
上岸以后,教练再一次严厉地呵斥了我,我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
频频点头。冷静下来以后,教练对我宣判了“死刑”:以后不能再摸帆
船了。
这可要了我的命了!我苦苦央求教练,保证以后听指挥,绝不擅
自行动,可教练就像吃了秤砣一样。
我很郁闷,但又不想放弃。我每天依然在下午和晚上去打工,上
午来海边转悠。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我发现了另一个好东西——帆
板。
你应该见过冲浪板,就是那种两三米长、0.6~0.8米宽的板子。
冲浪运动对人的平衡能力有很高的要求。而帆板比冲浪板多了一根
6~8米高的桅杆,桅杆上挂着一面帆。
我对教练说:“我不练帆船了,我要练帆板。”教练说:“你也会
上网,你自己上网查一查,哪个盲人练过帆板?你别觉得这是件稀罕
事,练帆板比练帆船还要难,难多了!你练不成的。你过来玩也玩
了,差不多了就该干吗干吗去吧。”
我这回明白了,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成一个心怀梦想的“准运动
员”,而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来尝尝鲜的盲人!于是我从小就不服输的犟
脾气又上来了,心想你不让我练,我偏练!我为此磨破了嘴皮子,教
练被磨得没办法,终于答应让我试试。他给我打了预防针,说:“第一
点,练帆板要吃苦头,第一天下来,你浑身就会青一块紫一块,磕伤
了你得忍着,谁也别怨;第二点,出海时一定要穿救生衣,而且不能
往太远的海里去,万一有危险,那你就魂归大海吧。”
我答应下来之后,训练就开始了。
教练本来预想的是,练帆板这么苦,估计我练两天就放弃了。但
是他不知道,对我来说,只要能在海洋的怀抱中多站立一两秒,只要
能享受那种乘风破浪的感觉,我就吃得了任何苦头。
但话说回来,帆板训练是真的很苦啊!第一天,我没经验,双手
死死地抓住桅杆,和海浪硬碰硬。我身上擦破了皮,手上磨出了水
泡,再加上海水是咸的,晚上一洗澡,浑身那个疼劲儿就更大了。我
以前听收音机里说:“一个人恨得你牙根痒痒”,那会儿我感觉我是疼
得牙根痒痒。
第二天教练问我:“咋样,老曹,还练吗?”
我说:“练!”
教练说:“你行!”
有了第二天,就有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教练不
会再问我还想不想练了,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我的回答依然是练。
那天浪有点大,一个浪打过来,我只听见“咚”的一声,好像是桅
杆倒了,砸在我的脑袋上。我的脑袋像不小心蹭到了一口烧开的锅,
被烫了一下。我有点懵,第一反应是赶紧扶起桅杆,然后缓了一会
儿,觉得没那么疼了,就继续练。
没想到接下来一浪高过一浪,不怕死的我也开始有点担心了。正
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教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老曹,你又走得那么远,不要命啦!”
“天气预报说了,今天下午海上有大风!”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风浪也越来越大,我紧紧地抓着桅杆,一句
话都说不出来。等到他靠近了,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惊呼:“老曹,你脑
袋开瓢啦!”
原来,刚才桅杆倒下去的时候把我的脑袋砸破了,我流了一脸的
血。海水和血液进到嘴里都是咸的,疼痛是乘风破浪的常态,所以我
才没在意。幸亏有教练,海上风浪大起来的时候,在岸边的他发现已
经看不见我了,担心我出事,于是赶紧坐着帆船来海里找我。
后来我被他救上岸,去当地的医院缝了几针,一个星期不能下
水。直到现在,我的脑袋上还有一条疤。
或许是因为我这种不怕吃苦的精神感动了教练,等我拆了线,他
不再采用原来的“放养式训练”,开始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把桅杆固定到
帆板上、下水之后脚应该怎么站。
有了专业的指导,再加上我的热爱,没几天的工夫,只要出了
海,站在帆板上的我简直像在陆地上跑步一样自如。有那么几次,等
我的帆板稳稳地“跑起来”后,我甚至张开了双臂,感受着阳光、海浪
和海风。如果你能看到这个景象,一定会以为我是一个身体健全的帆
板运动员!在教练的指导下,又过了几天,转弯、靠岸这些操作对我
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了。
当地有媒体来采访我,还用了报纸的一整版报道了我的故事,说
我是“中国第一个能练成帆板的盲人”。我当时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激动
的,又接着训练了两个月,当地举办的一场业余帆板邀请赛,请我参
赛。我激动坏了,感觉自己终于能像一名运动员一样检验训练成果
了。
更重要的是,我是与其他身体健全的人一起比赛的,而我的总训
练时长不到3个月!我听说其他选手至少训练了两年,还有练了三五
年的。但最后比赛成绩显示,我并不是最后一名。比赛结束,组委会
给我颁发了“最佳体育精神奖”的证书。
就这样,我有了第一次的比赛经验。2016年,我还和在三亚认
识的搭档田野一起参加了在深圳举办的第21届“Hobie 16”帆船世界
锦标赛。那次比赛长达16天,我和田野一起,与来自全世界18个国
家和地区的266名运动员切磋了一番。
我做掌舵手,田野就是我的眼睛。在他的指引下,我绕过了标
杆,听到了身后裁判船上的呐喊声和欢呼声,并因此收获了一张荣誉
证书。
让世界看见我
其实我想练帆船、帆板的初衷,就是想像翟墨那样走海上丝绸之
路,来一次环球旅行。但当我参加过几次比赛、对帆船运动有了一定
的了解之后,我知道了这样的事实:第一,驾驶帆船环游世界的总成
本高达800万~1000万元;第二,驾驶帆船环游世界需要密集训练,
且训练周期很长。钱、时间这两样东西都是我不宽裕的,更别说第三
点——必须有一个人能全程做我的搭档和眼睛了。
唉,算了吧。
别误会。我可没说我要放弃环游世界的打算,不然你就看不见这
本书了。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谁说完成环游世界的梦想一定要
从海上走?也许有人会问:“那你花了这么长时间训练和比赛,不是瞎
耽误工夫吗?有这精力重振生意,不知道能开几家按摩店呢!你忘了
之前是怎么败光积蓄的了吗?你忘了前女友是为什么离开你的了吗?”
我没忘。但是按摩是我谋生的手段,不是我的梦想。收音机里
说:“人类的精髓,是心愿和希望。”将来我老了、走不出屋门的时
候,我只能回忆一生的时光。回忆起曾经在阳光和大海中翻腾,好像
比回忆起开了几家按摩店更让我觉得带劲儿。
当我决定从陆地上走遍世界的时候,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个“驴
友”。她是一个瘦小的女孩,正计划过一阵子去老挝旅行。我们聊了一
会儿,我讲出了我的心愿和实际困难,比如眼睛看不见、不会说英
语。
她问我靠什么生活。我说我会按摩、推拿。
她又问我,路上如果累了,我能帮她按摩吗。我说没问题。
她继续问我,她的笔记本电脑太重了,我能帮她背吗。我说这都
可以。
于是,达成共识的我们,于2012年4月18日从中国的西双版纳踏
出了国门。我们每个人都背了一个差不多20公斤 [2] 的大背包,里面
装了一些食物和水,不同薄厚程度的换洗衣物,常用的感冒药、消炎
药,足量的创可贴(我经常磕磕碰碰),还有帐篷(在找不到价格合
适的旅店时使用,这是穷游的住宿方式)。
我们计划去老挝、泰国和印度三个国家,临走前还在界碑旁边合
影。她看见照片里的我笑得很开心,也笑了,说:“你现在很开心,路
上有时搭不到车,住不了店,风餐露宿,你就笑不出来了。”她虽然这
么说,但是我们俩都很兴奋。尤其是我,毕竟要踏出国门了,我的盲
人旅行家身份变得更名副其实了。
第一天,我们搭了三辆车。听我的同伴说,第一辆车就走了十几
公里,最终到达了老挝的琅勃拉邦。天气很热,虽然我踏出了国门,
但是一路上有她帮我翻译、做我的眼睛,我并没觉得有多少不便。
我们找了一家青旅入住。这位驴友和我商量,她有一位来自天津
的朋友要过来加入我们的团队,我们能否在这里等他两天。我说:“当
然可以呀!收音机里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们也不能干等着,干点什么好呢?她在来老挝之前做了旅行攻
略,告诉我当地有一个很有名的观溪漂流景区,溪流来自附近约500
米远的光西瀑布,这处漂流是目前东南亚落差最大、最刺激的漂流。
我一听就感兴趣了,说赶紧去,赶紧去。于是第二天,她联系了当地
的旅行社,报名游玩观溪漂流景区。
听说现在这个景区为游客漂流提供了充气筏,我们那时候的漂流
设备很简陋:身下就是一个大轮胎,轮胎上面用铁丝绑着一块木板,
我们还得空出一只手去划水。真不敢想,我这一路顺流而下,居然没
有跌到溪谷里。有一段路是在很深的山洞里,我们和当时靠得比较近
的一帮游客都抓着绳子,互相搀扶着走出去。走出山洞后,我们像劫
后余生一般互相泼水庆祝。那帮游客是一群澳大利亚人,听说我是个
盲人旅行家,想环游世界,纷纷用英语夸我,还为我鼓掌。游玩的这
一天,驴友一直在帮我拍照。如果我能看见自己,我相信所有的照片
里都会有我一张灿烂的笑脸。
当天晚上,她的朋友来了,我们一起去青旅外面的一家餐厅汇
合,顺便吃晚饭。由于他们俩彼此都很熟悉,从一坐下开始就聊个没
完。我打了个招呼,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吃饭。
可能因为看不见,所以其他感官就变得比较敏感。我总觉得,自
从这个女孩的朋友来了,她对我的态度冷淡了很多。她不会再帮我盯
着路面,提醒我前边有台阶了,等等。
我本来以为是我多虑了,没想到果然如此,刚吃完晚饭,她就向
我透了底。她说:“老曹,你回国吧。我不想和你一起完成接下来的旅
行了。”
我一下子懵了,我说:“我的梦想可是环游世界,当个盲人旅行
家。才出来两天就回国,算什么旅行家?”
没想到这句话好像“点着了”她似的,她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就
凭你还旅行家?你一个瞎子,又不会说英语,走路都要我给你看着台
阶。我劝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做梦吧,别出来给社会添堵了!”
我想,餐馆里一定还有一大帮陌生人,她就当着这一大帮人,当
着她朋友的面,在异国他乡用“瞎子”等字眼侮辱一个曾经把她当作同
盟的人。
我当时已经34岁了。对于一个正常的34岁的大男人来说,受到
这样的侮辱,应该站起来据理力争。可我没有。我有什么资格反驳她
呢?我的眼睛看不见,路上需要人帮助,她终于不耐烦了,这也是人
之常情吧。
可我真的只能是个给社会添堵的废物吗?
晚上回到旅店,我久久无法入睡。我心想:“老曹啊,人家嫌弃你
了,不带你玩了,你自己敢继续走吗?万一出点什么事,死在异国他
乡,死在荒郊野外,连个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啊!”想到这里,我的眼
睛突然有点酸,独自蜷缩在旅店狭窄的床上,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不往下流。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问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出来旅行呢。
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拉萨旅行的情形,想起了自己拼命打工,
只为让自己在每年可以抽出两三个月去旅行……
我为什么要走出国门?
我看不见世界,但我要让世界看见我!
收音机里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对抗眼前的哀伤,那就是一边受
苦,一边满怀希望。因为“想要”和“得到”之间的那条路,不带上希望
的人是走不过去的。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锻炼了身体,收拾行李下楼。在办理退房手
续后,那个驴友问我:“你想好了吗?如果你要回国,我可以告诉你怎
么回去。如果你要继续一个人往下走,出了什么事,就别怪我没劝过
你了。”
我说:“谢谢你把我领出来。我要继续走,后果由我自己承担。”
前两天旅行的费用都是我先垫付的。她差不多花费了五六百元,
我想,这就当作我答谢她的辛苦费,因此我没有要求她偿还。我们还
有一些共用的药物,我想,她是个瘦小的女孩,或许比我更需要这些
药物,我应该把它们留给她。我只是让她帮忙申请了一个QQ邮箱,
把我们之前拍的所有照片传过去,以后可以给我留作纪念。
交接完毕,不管她在身后怎么规劝,我都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我独自上路了。
第一次出国游
我其实不知道下一站去哪里,对于老挝的首都在哪个方向更是无
从知晓。离开青旅前,我听见周围有其他华人的声音,于是拜托他们
帮我写了几张英文的小纸条,我把它们揣在身上以防问路时用到,还
有好心人把我引到了外面的大马路上。但是剩下的路,就要靠我自己
走了。
当时天气很热,气温接近40℃,我背着一个重约20公斤的登山
包,在太阳下面走着,觉得自己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所谓的大路其
实是坑坑洼洼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听到身边有车经过的声
音就招手,希望可以搭个便车,但是过去了十几辆车,都没有一辆停
下来。正当我急得火烧眉毛的时候,我脚下一滑,滚到了沟里。
这道沟似乎不太深,但对我来说是昏天黑地一般的环境。我忍着
疼,大声呼救,可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天呐,我才独自上路
不到1小时吧?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一直没人理我,我的嗓子也喊哑了,浑身没劲儿。抱着破罐子破
摔的态度,我索性在原地休息了起来。我摸了摸摔散的行李,然后摸
到了自己的手机。不知道自己随手一划触碰了哪个按键,手机居然开
始播放音乐了: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如今我已不再感到
彷徨我想超越这平凡的奢望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
这是汪峰的《怒放的生命》,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收音机里说,音乐是不用借任何外力、直接沁人心脾的最纯的感
情火焰。它是从口吸入的空气,是生命的血管中流动着的血液。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首歌,我突然觉得没那么疼了。那时的
我才真正明白那个段子的含义:自己选的路,跪着走也得走完。我不
想当个孬种,我要往上爬!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发现伤得
不是很重,胳膊肘擦破了一些皮,但是还能动弹。有车路过的时候,
我通过发动机的声音辨别马路的朝向,背上登山包,奋力地爬了上
去。
说来也怪,好像上天给一个人的磨难和甜头是有定数的,又好像
一个人必须经历跌入深坑的苦楚,爬上来后才会遇到平坦的路。我爬
上马路,重新站起来拦车,这回居然一次就成功了。司机把我带到了
老挝的首都——万象。
首都的人口果然密集一些。我下了车,很多人见我是个盲人,就
过来询问我的情况,似乎想帮助我。很可惜,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他们也听不懂我说什么,所以人群很快散去,最后又剩下了我一个。
我又饿又渴,怎么办?只能自己提着盲杖继续走。左拐,右
拐……有好几次我还撞到了墙。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饿得连拿出手
机听时间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炒菜的声音,还闻到了
香喷喷的饭菜的味道。
这里的确是家餐馆,一个人出来把我领进去,让我在一张餐桌前
坐下来,又递过来一张像菜谱一样的东西让我点菜。不久之后,他发
现我是一个盲人,说了一大通,好像是在推荐菜品,但我听不懂,饿
得心慌。实在没办法,我用手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大圆盘,用两个手指
头比作筷子,做出往嘴里夹菜的姿势。他似乎明白了,说了句“OK”之
后离开,不一会儿就端过来一份食物。
我夹到嘴里,感觉这份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好像是炒米粉,里
面还放了一些薄荷叶似的香料。我狼吞虎咽,很快吃光一份。我又伸
出两个指头,向他示意我要再来一份。用同样的方法,我拧开了随身
携带的空杯子,比出了喝水的姿势,就这样,我解决了自己又饿又渴
的问题。
吃饱喝足后,我在店主的帮助下付了钱、找了零钱,但问题又来
了:我想上厕所。我不懂当地的语言,只能靠肢体语言沟通。吃和喝
还好比画,可是上厕所这么尴尬的事情怎么演示出来呢?我先是做出
了喝水的姿势,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没想到他们以为我还要喝水,
又过来给我倒水。这可把我急坏了,我顾不上那么多,立马做出了解
裤子的姿势。这才有人明白了,拉着我去解决内急的问题。
从餐馆出来以后,我一直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天色很晚了。
我没遇到旅店,又不想再走,于是在一个挺空旷的、似乎是工地的地
方停下来,搭了个帐篷。没想到快要搭好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过来
一帮人,把我连人带帐篷拉走了!我说不清楚,只能一边指着我的旅
行包,一边倒在地上,做出要睡觉的姿势,他们这才明白了,人群很
快散去。我重新把帐篷支了起来,终于能睡觉了。
这就是我在没有同伴、没有翻译的情况下一人一日外国游的情
境。
路人的帮助
一觉醒来之后,我又开始在路边拦车。在老挝的余下几天,我的
旅行还是很顺利的。
我刚开始拦到了一辆需要付费的巴士,司机看我是个盲人,就没
让我付钱,还把我拉到了一个聚集着中国人的老市场。我在那里找到
了便宜的旅店,由于我不想总在旅店里待着,就出来走了走。
我用耳朵仔细辨别人群里有没有说中文的声音。很快,我遇到了
来自中国湖南的一对母女,她们在此地靠卖手机为生。了解到我的情
况之后,她们给我倒了水,还请我吃了顿饭,这让我的内心感到非常
温暖。
2012年4月25日上午10点多,休息好了之后,我打算离开老挝
万象,经由廊开进入泰国。我在出发前没有办好泰国的签证,在打算
碰碰运气的时候遇到了中国的罗先生和他的太太。他们一路带我过了
口岸,我花了2200泰铢 [3] 办了落地签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直
等在我的旁边。我怕耽误他们的行程,于是提出告别。最后,罗太太
帮我买了一张短途的车票,就此别过。
我本以为这是去清迈的汽车,结果下车之后才发现不是。我的现
金差不多都花在了办签证上,我担心剩下的钱不够买车票。正当我一
筹莫展的时候,当地一个会说几句中文的大姐得知了我的情况后,帮
我垫钱买了一张去清迈的车票。这是一个泰国的好心人,我很感谢
她,因为那张车票花了526泰铢,折合人民币也要100多元。
那辆车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等到了泰国的第二大城市
清迈,已经是第二天早上7点了。这让我长了记性,决定以后应该在
国内先办好签证等手续,出来才会减少麻烦。
说真的,我很喜欢泰国,在这里总能遇到好心人。我刚下车的时
候感到一片茫然。很多人见我是盲人,想帮我。可惜我们语言不通,
我被带来带去,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只能被送回汽车站。正当我哭
笑不得的时候,一个懂点中文的小伙子过来帮助我,骑着摩托车把我
送到了中国领事馆附近,还帮我找到了一家价格便宜的旅馆,又让我
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我遇到问题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他,然后他
才放心地回去上班了。
旅馆主人带我到旅馆对面吃了碗炒饭,我的泰铢基本上花光了。
幸运的是,我在旅馆中遇到了两位中国驴友,其中一位来自天津,另
一位来自兰州。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用仅剩下的人民币兑换了一些泰
铢。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市场转了转,我给自己买了一副太阳镜,还吃
了当地好吃的热带水果、虾片,等等。
又待了两天,我的现金花光了,我不能再住旅馆了。我本打算让
人帮我取钱,我好离开清迈去曼谷,可是我再也没听到周围有人说中
文。虽然我的手里拿着银行卡,但是不敢取钱,怕被骗。正在我一筹
莫展的时候,我想到了前两天送我过来的那个泰国小伙子,于是我拨
通了他的电话。
他很快赶了过来,帮我去路边拦车,恳求路过的每一辆车的司机
顺路带我去曼谷。他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身上没有很多钱,更不知
道附近哪里可以取钱、换钱。但路过的司机没有愿意免费带我去曼谷
的,因为路程太远了。
那时已经接近傍晚,我做好了露宿街头的准备,打算明天再碰碰
运气。没想到小伙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借了钱,为我付了去曼谷的车
费。我哽咽了,小伙子也哭了。他把身上仅有的20泰铢塞到我的手
里,说他没钱,只能帮我到这里了。
于是,这些天的心酸都化作眼泪喷涌而出。就在大街上,我抱着
这个和我非亲非故的小伙子号啕大哭。在异国他乡,能有一个陌生人
愿意帮你至此,这难道不是上天在赐给我礼物,鼓励我继续前行吗?
好心的小伙子,我这一生都会感谢你,愿你好人有好报。
学会第一句英语
2012年4月29日早上4点39分,搭了一夜车的我终于从清迈到达
了曼谷。
曼谷可真是个大城市,汽车站很大,人很多。在有警察帮忙的情
况下,我还是转了半天才找到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后,因为我说不
清楚要去哪里,警察只能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我带到曼谷
的唐人街。当时我就心想:唉,我这次回国一定得学点英语啊,不然
举步维艰。
到了唐人街,出租车司机见我是个盲人,就没让我付钱。泰国是
个有很多好心人的国家,让人感到很温暖。后来我在人群中听到了一
个说中文的老人的声音,在他的帮助下,我取了银行卡里的钱。泰国
唐人街有很多家酒店,那位老人先带我到了一家住宿一晚1000泰铢
的酒店,这对我一个穷游的人来说太贵了。老人很善良,又在马路对
面为我找了一家住宿一晚200泰铢的酒店,我这才安顿下来。
然后,我去游览了曼谷的标志性建筑玉佛寺,找中国游客帮我合
影留念,但是一个人转悠没什么意思。我有点想念在国内的女儿,于
是给她打了个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挂了电话,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担忧:万一下
一秒我就被车撞死了呢?于是我站在原地没动,给自己的铁哥们打了
个电话,告诉他如果我在外面有什么不测,请把我存在他那里的积蓄
留给我的女儿。
还好这担忧是多余的。晚上回到旅店已经将近11点。唐人街上依
旧热闹非凡。事实上,我在曼谷满打满算只待了不到两天。
第三天,我认识了同住一家旅店的中国驴友,我称呼他们为李哥
和周哥。我向他们说了想离开泰国、前往柬埔寨的想法。柬埔寨是我
这次旅行计划中的下一站,据说离这里不远。
李哥和周哥都劝我趁早回国。他们说泰国的经济水平还行,好心
人也多;柬埔寨的经济水平相对低一些,街上还有很多要饭的人,我
一个盲人去可能会吃亏。总之,他们就是不愿意帮我指路。
其实,曼谷是大城市,如果我当时就回国,说不定方便一些。但
是你也许知道我的犟脾气,我怎么愿意就这么回去呢?我好说歹说,
终于劝服了他俩。于是李哥帮我用英文写了些问路的纸条,周哥告诉
我怎么从唐人街坐车去波贝口岸。
这回我遇到的司机又是个好心人,他见我是盲人,又没要车费
——泰国简直是我的福地。在车上,我还认识了一个同去波贝口岸的
吴先生。他告诉我,这个口岸附近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个“三不管”地
带,治安很乱,什么人都有,一会儿下车了他带我走。见我没有吃
的,他还送了我一些水和包子。
在吴先生的帮助下,我到边检站办了签证。那里有一座大桥,桥
对面就是柬埔寨的地界,我这才和吴先生别过。
收音机里说,柬埔寨的吴哥窟很有名,是这个国家的国宝。既然
来都来了,那么我肯定是要去一趟吴哥窟的。可是怎么去呢?
我在路边等着,想拦住一辆车。结果车没拦到,倒是过来了一个
澳大利亚人,他邀请我一起租车去吴哥窟,每人15美元 [4] 。我想真
贵啊,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又想,算了,交个朋友,于是答
应和他一起去。
老外虽然中文水平很一般,但是去过中国的很多城市,例如扬
州、西安、成都、南京……他说的这些城市的名字我还是听得懂的。
在英文方面,我只会说一句“China”,我向他说我的梦想是当中国的
第一位盲人旅行家。现在想想,他说英语,我说中文,明明我们是用
两种语言交流,但这一路聊得很愉快。这是因为这一路一直独自旅行
太寂寞了吗?我不知道。
可惜到了吴哥窟附近已经是夜里11点了,逛是没法逛了,我们只
能找家旅店先安顿下来。老外表示接下来不愿意与我一起行动,我说
那好吧。我暂时找了一家住宿一晚8美元的旅店住了下来。这真的太
贵了,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退房了。
旅店里有个会说中文的服务员,他把我带到了另一家潮州人开的
酒店。我到了那里一问价格,居然是住宿一晚15美元……柬埔寨的物
价是真高啊!我对他说我付不了这么高的价钱,于是,他联系了一个
朋友,找了一家住宿一晚3美元的旅店。他说只不过我是要和别人一
起用上下铺的,我说这没问题。见我安顿下来,他说自己要先回去上
班,晚上再过来看我。
这个小伙子没有食言,晚上,他带我到旅店附近的小餐馆吃饭。
我们一起喝了点酒后,他开始向我吐苦水,说柬埔寨这里真的不太
好,贫富差距太大,穷人很多,社会很乱,生意难做,劝我不要停留
太久,早日回国,又教了我几句柬埔寨语。
第二天,我去了吴哥窟。每年9月到次年1月是吴哥窟的旅游旺
季,所以我去的时候人群并不是很拥挤。此时西方游客偏多,我耳朵
里充斥着的语言几乎都是听不懂的英语。中国游客也有,但是少。我
认识了两个外国朋友,其中一个叫“白明浩”,这个小伙子是四川大学
的外教,他让大家叫他“小白”。
小白是个热心肠的人,中文说得很好。知道我是个想环游世界的
盲人之后,他帮我写了几张求助的通用纸条,内容包括怎么问路、怎
么找较实惠的青年旅舍、怎么介绍自己,等等。在他的指导下,我学
会了第一句比较完整的英语:
“Go to the toilet.”
学会了这一句,以后找厕所的时候我就不用演示解裤带了。
晚上,我们找了一家住宿一晚8美元的旅店住了下来。我们在旅
店的公共区域闲聊。旅店店主闲着没事,于是加入了我们。在这场闲
聊中,小白充当了我的翻译员。我们聊到了我的职业,所以我给他们
露了两手。
我先给小白做按摩。我一按就知道这个家伙是个办公族,因为他
的颈部和肩部的肌肉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劳损,很僵硬。我给他加重
手劲按了两下,再一松手,他惊喜得大喊,说脖子从来没有这么轻松
过!而旅店店主“享受”过我的手法之后,干脆说要与我在柬埔寨合伙
开店,按摩1小时收50美元也不多。这把我给得意的,虽然我们是瞎
聊,但是我心里很乐呵,觉得柬埔寨也没那么糟糕嘛。
可能是因为聊得太兴奋了,晚上睡不着,于是我在旅馆里听电
视,居然能听到凤凰卫视。我听了两三个小时才觉得困。临睡前,我
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看来我们喜不喜欢哪个地方,完全取决于我们在
这里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与什么经济发展、社会结构那些重大因素关
系也不大。
一碗热汤面
2012年5月2日中午11点,我离开了吴哥窟所在的暹粒,经过8
小时的车程,到达了柬埔寨的首都金边。
因为到达时间比较晚,所以虽然我找的旅店住宿价格较高,但我
还是住了下来。那天晚上,我隐约听到有人说附近有一个中国人比较
密集的市场,那里有人可以帮忙办理越南签证。
越南是我此次旅行的最后一个国家,因为旅费的预算只允许我走
到这里。
第二天早上退房时,我遇到了一点困难,我询问店主如何去这个
市场,但是店主不会说中文,而我几乎不会说英文。除了他爽朗的笑
声,听不见别的回答。
因为语言不通,我在旅行中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除了等待,没
有别的办法。我在原地转悠了半天,终于等来了来自中国台湾的雅丽
小姐。她很热心,陪我一起坐车到了附近办签证的地方。
签证办妥后,雅丽小姐很贴心地把我送回了原处。但我不能再次
入住这家旅店了,住宿费太高了。于是雅丽小姐提议我入住隔壁的一
家青旅,那家的价格比这里低,这样她也好有个照应。
可惜在这家青年旅馆安顿下来之后,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
感冒了。
本来我只是想稍作休息就出门转转,没想到躺下之后,再也没有
了起身的力气。我浑身发热,后脑勺像触电一样带着浑身的肌肉一起
哆嗦。这些天的颠沛流离与风餐露宿,担忧、愤怒、着急等情绪终于
引起了身体的报复,它这是在告诉我:它承受不住了。
我感觉忽冷忽热,直冒冷汗,身上裹着两床被子,挨着身体的那
床很快被汗水浸透了。我的嗓子渴得冒火,想摸出杯子喝水,结果一
骨碌翻下了床……
这真是最脆弱的时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感冒,听起来
似乎不是什么大病,可是这种难受的感觉只有生病的人自己知道。人
一脆弱,就容易往坏处想。什么盲人旅行家,什么环游世界,我全忘
了,满脑袋里想的只有回家。
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呢?
如果回到北京,我还是孤身一人。回到安徽老家吗?童年时,随
着我的视力逐渐下降,我慢慢地从全家的希望变成一个“废人”。父亲
本来就脾气暴躁,我的视力下降后,他对我的态度更加凶恶,常常把
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出去。有时我忍不住跑出去玩,回来时带着被
小伙伴欺负之后留下的伤口。他不仅不会安慰我或者帮我处理伤口,
反而会先责骂我一番。如果遇到他喝了酒,那么情况只会更糟——他
会对我拳脚相加。
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小时候,我发誓要离开这个带给我满
身伤痕的乡村。我一次次离家出走,却总是不成功。我每次被父亲冷
嘲热讽地带回来,只有奶奶会叫着我的小名,问我去哪儿了、怎么又
瘦了……直到最后一次,回家之后除了父亲的奚落,再也没有了奶奶
苍老慈爱的声音。奶奶去世了。
家是什么?我没有家……
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破门而
入。我心里一惊,可是又没有反抗的力气,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
话,于是再次昏睡过去。
我醒来后才知道,原来是好心的雅丽小姐和她的男朋友想上来看
看我的情况如何,却发现怎么敲门也没人开,但屋子里的确有细微的
声音。他们担心我出事,只能恳求旅店主人过来开门,这才发现奄奄
一息的我……
现在想想,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吃了雅丽小姐为我买的退烧药,喝了水,这才缓过来。我不好
意思老耽误这对善良情侣的时间,毕竟人家也是出来旅行的,他们一
定有自己的行程安排。
于是,我告别了他们。之后,在越南的前两天,我是在休息中度
过的。这时候我不敢出门转悠了。只有在生病的时候,人才会真正地
意识到生命的宝贵和健康的美好。这听起来真是讽刺。
2012年5月6日,我途经胡志明市,辗转来到了越南一个美丽的
海滨小镇——美奈。没想到,我在这里又遇到了搭救过我的雅丽小姐
和她的男朋友。我们一起去海边玩,结果遇到了大雨。本来感冒还没
好利索的我,因为吹了海风、淋了大雨,感冒又加重了。唉,有时身
体不受人控制,这真是无奈的事。
只可惜我又要麻烦雅丽小姐和她的男朋友郑先生了。他们送我回
到旅店,帮我买了药,还为我准备了热汤面。我很感激他们。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一个人的力量真的有限,尤其是像我这样的
盲人。收音机里说,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有人愿意帮你,这叫“雪中送
炭”。出门在外,被眼前的困难困住,无法前行,这时施予援手的人简
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这种帮助给人带来的温暖要远远超过雪
中送炭啊!
好了,说说后来的事情吧。我休养好身体后,还去了越南另外一
个小城——大叻。然后,2012年5月10日,我到达河内,几乎一刻也
没有停息就再次上路。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归心似箭”。
2012年5月15日,我从广西南宁的东兴口岸回国,完成了人生中
的第一次出国之旅,共计花费4000多元人民币。
没想到,我的这次亚洲四国穷游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回到北京
后,《新京报》、新华社、《环球时报》、中央电视台等媒体都对我
进行了采访。我还参加过一次中央电视台的直播间节目,这是我人生
中第一次参加此类节目。本来我以为自己会紧张得要命,结果真开始
访谈了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我看不见台下的观众嘛!所以有时候
想想,眼睛看不见也算有点好处。
总之,参加电视节目的经历增加了我的曝光率,接下来的一个
月,我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有一个叫韩轶的导演后来为我拍了纪录
片,叫《盲行者》,我很感谢她。可是媒体的采访太多了,我真的受
不了了。没过多久,能推的采访就都被我推掉了。毕竟我还要打工赚
钱,给父母养老,给女儿攒学费。
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要攒下次旅行的旅费。我环游世界的梦想,
才实现了冰山一角!我还要继续用心体会世界呐!
[1] 生瓜蛋子:原意是还没成熟的瓜,引申为社会经验不足的人。
[2] 1公斤=1千克。
[3] 按照当时的汇率,1泰铢≈0.2206元人民币。
[4] 按照当时的汇率,1美元≈6.9695元人民币。
第二章 亚洲三国之行
重游泰国
2013年1月24日深夜,我乘坐的飞机平稳地降落于曼谷素万那普
国际机场。不到一年,我再一次站在了这个我非常喜欢的亚洲国家
——泰国的土地上。
在这次旅行中,我计划去另外两个亚洲国家——印度与尼泊尔,
然后从西藏回国。之所以故地重游,是因为我想和上次倾囊相助的泰
国小伙子见一面,表达我的感谢之情。我还带来了一台小型摄像机,
希望记录更多珍贵的时刻,给日后留念。
那天的住处是一个安徽老乡带我找到的,他叫小陆。我从机场打
车到曼谷唐人街,很巧,一下车就遇到了他。他在唐人街打工,很熟
悉这条街,所以带我去了一家由中国台湾人开的旅店。那家旅店的住
宿费不是很高,但是设施很齐全。
我安稳地睡了一夜,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印度驻泰国使馆办
理签证。我看不见,只能找人帮忙代填表格,结果第一遍填错了,只
能又花了125泰铢重新填。我自己带来的照片因为不符合要求用不
上,又花了259泰铢重新拍照。工作人员告知,签证需要6~8个工作
日才能办下来。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日子我都要在泰国等着。为了保
险起见,我定了一张10天之后启程的机票,花了2200泰铢。
从印度驻泰国使馆出来后,我心里有点郁闷。要在泰国待这么久
是我预料之外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旅费会不会因此不够用。回旅店
的路上,我撞伤了两次:一次撞到了一个正在支起摊子的人;另一次
撞到了一根柱子上。虽说撞得不是很严重,但我忍不住感叹:“屋漏偏
逢连夜雨。唉!”
我转念一想:算了,来都来了,顺其自然。我先给之前帮助过我
的泰国小伙子打电话,想邀请他一道旅行,可惜电话打不通了。
我只能先回旅店。晚上,我联系了为我找旅店的小陆。他带上他
的女朋友阿香来找我。阿香是个缅甸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在这
边的一家饭店当厨师。我们一起去了一家餐馆吃泰国菜。东南亚菜肴
通常包含具有迷人香气的香料,再加上酸酸甜甜的味道,非常下饭。
收音机里唱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阿香倒是不怎么说话,
我和小陆喝了几口啤酒,话就多了起来。
他问我:“你眼睛看不见,怎么敢出这么远的门?”
我说:“人嘛,都是被逼出来的呗。”
“怎么叫被逼的呢?你一个盲人,别人逼你干啥?”他的声音里充
满疑惑。
我吞下嘴里的啤酒,叹了口气。该从哪儿说起呢?
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弟弟出生后,沉闷的家庭多了一丝欢乐,父母有了新的指望。而
我早已是这个家里的累赘,这一点连看不见的我都能感觉得到。
一开始,我害怕极了,我很怕父母因此抛弃我,把我丢到哪个荒
无人烟的树林里,让我自生自灭,或者干脆把我丢到河里……我怕
死,可是我还太小了,只有靠父母才能活下去。
父亲脾气暴躁,说话难听。吃饭时,我看不到菜,也没人帮我
夹,我只能自己瞎夹。有时我不小心把菜掉到了桌子上,父亲开口就
骂:“这菜好人都不够吃,被你这么浪费了!”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
只能忍。有时父母下地干活,我也跟着去,什么也不能做的我就跟着
在太阳底下暴晒。有时父亲让我打水,把家里的水缸打满;那时我才
十二三岁,只能看到一点点影子,每次水桶都打不满。所以父亲嫌我
不中用,骂天骂地,抱怨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废
物。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了出来,捡起脚边踢到的一块砖头,一
口气把水缸砸得粉碎,然后跑了出去,到村子尽头的大河边大声吼
叫,把河边的大石块狠命地丢进水里,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怒和委屈。
除了吼叫,年少时,以泪洗面是我生活的常态。我天天都要哭几
回,而且经常发愁。我刚10岁时,村里理发的人就惊讶地说我的头上
有白头发。我经常做噩梦,梦里总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鬼要来抓我。
骂是轻的。父亲打起人来十分狠辣。笤帚、鞋底、皮带、擀面
杖……他可以抄起身边任何一种家伙什儿打我,有时比外面那些欺负
我的孩子还要狠毒。
我先前说过,父亲“保护”我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我锁在家里,不
让我出去。现在的我终于理解了他的这种保护方式,因为他和母亲要
下地干活,还要挤出时间去村里的木材厂打工挣钱还债,他根本不可
能时时刻刻地看着我。
有一次,我又偷偷跑了出去,受到了村子里一对兄弟的欺负。我
的衣服被撕烂了,脸也被抓破了。正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
抗”,我捡起一块石头,摸索着朝对面扔了过去,没想到真的砸中了兄
弟俩中的哥哥。我听到他的哭声,既觉得解气,又有点害怕,掉头跑
回家。
没想到,我前脚刚到家,兄弟俩的父亲后脚就找上了门。他与父
亲争执起来,说他们家的儿子去医院缝针了,一定要我们家给个说
法。虽然父亲对待家人很严厉,但对待外人总是一味忍让,甚至可以
说是懦弱。协商之后,父亲给了几十元作为医药费,他才作罢。
那时,几十元钱对于我家来说并不是小数目。父亲憋了一肚子闷
气,只能通过打我出气。后来母亲对我说,父亲当时拿起了一根一米
多长的一把握不住的竹子,照着我的头就打,打得鲜血顺着我的脸直
往下流。当时的我才十二三岁。母亲拼死拦住了他,不然我的命可能
就没了。没有人给我处理伤口,几天以后我去理发,理发的师傅吓得
大叫,说:“你是挨了谁的打?头发和血块已经糊成一团浆了,我撕都
撕不开。”
母亲可怜我,一开始也和父亲吵,让他不要再打我。可是父亲脾
气上来的时候连她都打,她哪里打得过父亲呢?收音机里说:“虎毒不
食子。”可我总是忍不住怀疑:父亲为何能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毒手呢?
我真的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没有家人的疼爱,没有同龄人的理解和支持,我就这样在孤独中
长到了十二三岁。我不能上学,没办法学习新的知识和文化,而收音
机成了我唯一的朋友和老师。我经常听的节目有《小喇叭》、新闻、
流行歌曲。我听得最多的还是评书,刘兰芳和单田芳等评书名家的声
音成为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七侠五义》《隋唐演
义》……这些侠肝义胆的江湖故事听得我热血沸腾。有时听着收音
机,我连饭都会忘记吃。
我想:如果我也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练就一身武艺,村子里的人
是不是就不敢欺负我了?
那时,村子里有一个练过武术的本家叔叔注意到了我。他对我
说:“一般人想被人家瞧得起,自己先要瞧得起自己。你一副弱不禁风
的样子,自己都要嫌弃自己。何况有些人天生欺软怕硬,你不强身健
体,走到哪里都要吃亏。”
我憋着一股劲和叔叔练起武术来了。每天晚上从7点半开始,我
练习扎马步、踢腿、打沙袋、俯卧撑,就这样练了3个月。后来,我
又打了将近一年的沙袋。再后来,叔叔就陆续开始教我一些对打与擒
拿技巧。这么一来,原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只要抓住某个坏家伙的
一只手,他就跑不掉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坚持每天早起锻炼身体,在旅途时也是如此。
哪怕是踢踢腿、对着空气挥舞两下拳头,也是让自身活力充沛的方
式。或许是拜这个习惯所赐,我很少生病,也一直有勇气去更远的地
方旅行。由此可见,强健的体魄是一个人的底气。
当然这是后话。练武让年少的我身体强壮了不少,村里的孩子开
始有些怕我,因为若和我正面交锋,他们一定会吃亏。但是“明枪易
躲,暗箭难防”,想欺负你的人总会想尽一切办法欺负你。有时走在村
子的小路上,我会遇到从某个方向朝我突然砸过来的砖块或者木棒,
我依旧经常在他们“废物”和“瞎子”的嘲笑声中头破血流。
父亲说:“你一点点长大了,人总要有个营生,尤其你还是个男
孩。你不如去拜邻村的算命瞎子为师,学会了以后,你可以靠算命混
口饭吃。”我才不想学这些骗人的旁门左道,我想上盲校,学习正经的
文化知识,当一个对社会有用的盲人。
可是父亲直接告诉我:“家里的钱有限。我们将来的生活都要指望
弟弟,要把钱留给他读书用,你就算了吧。”
那一年,我15岁。15岁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靠山山倒,靠
人人跑,除了自己,我其实已经别无所依。15岁时,我立下了一个志
向:多说无益,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先要做一个能养活自己的
盲人。
我开始陆续地在村里打一些零工。我去过村里的砖窑厂搬砖——
那真的是搬砖,不是现在的年轻人用来说自己工作辛苦的玩笑话。在
搬砖的日子里,我的手被磨得全是血泡,晚上回来连筷子都拿不起
来,虽然这么辛苦,但我赚不了几个钱。我还去过父亲打工的木材
厂,因为我看不见,所以需要木匠技巧的活都不能干,只能搬运木材
出苦力,还差点被砸断过胳膊……
虽然只能咬牙坚持,但我心里知道,这些都不是能提供稳定、可
观收入的工作,那时我已经十八九岁,年龄不小了。所以没过多久,
我又开始发愁。收音机里说,盲人可以做按摩推拿师。碰巧那时合肥
有一家很有名气的盲人按摩院正在招学徒,他们通过广播打了广告。
我听后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坐上了去合肥的列车。那时,我的眼睛还
能看见一点点影子,所以下了车后,我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那家
盲人按摩院。
我当了3个月的学徒工,没学多少手艺,却受了一肚子气。那个
年代的人们,修养不比现在,服务行业就是“低三下四”的代名词。客
人稍微不顺意,我就会挨骂,甚至会挨打。我从家里跑出来,为的就
是找一份有尊严的工作,没想到在这里尊严尽失,而且赚不了多少
钱。
仅有的积蓄花光后,我垂头丧气地跑回家,果然又受到了父亲的
一番嘲讽。他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如趁早去向瞎子学算命,
还能来得及混口饭吃。只有母亲安慰我说,男人先成家后立业。之
后,母亲开始张罗着让村里的媒婆给我说亲。
我是真的不愿意结婚。我连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更何况我对这
个家庭、这个村庄早已没有眷恋,一心只想离开,还结什么婚呢?母
亲不理解我的态度,为此很生气,说我不懂事。我感到万般无奈。
后来一个堂哥过来劝我,说:“人大了都得结婚。你如果咬牙不结
婚,村里的人不仅会对你指指点点,还得戳你爹妈的脊梁骨,让他们
抬不起头来。”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同意了。于是在20岁那年,我结婚了。
我的妻子是邻村的姑娘,虽然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她的模样——
那时我的视力已经下降到眼前的影子也很模糊了。我心里不能不说没
有愧疚,因为结婚前她不知道我是个盲人。在婚前唯一的那一次见面
中,我没说话、没走动,两个眼睛滴溜溜地转,这都让她产生了误
解。她说我骗了她,我无权反驳。
结婚后,她的脾气变得暴躁,经常和我的父母吵架,给我的奶奶
脸色看——那时奶奶尚在人世。她对我的态度更加恶劣,我们每天唯
一的交流就是我从砖窑厂回来,她把我的裤兜翻个底朝天,再骂我几
句没能耐、让她受穷。但是这个女人为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是我唯
一的孩子,是我在这世间最大的牵挂。
我还记得女儿刚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声音是那么清脆、响亮。
我从声音里听得出,她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小家伙,她无比健康。我
把她们娘俩从医院接回家。我的心里百感交集,心想,我这样一个
人,居然也做父亲了。而妻子几乎没有什么话,哄起女儿来也是马马
虎虎,这其实就是某种征兆了。果然,女儿满月后没多久,她一个人
离开了这个家。
女儿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在她成长的记忆当中,或许很少有我
这个父亲的身影,她有一个大姐姐一样的医生姑姑,有奶奶,有爷
爷,唯独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父亲和母亲。
她的母亲离开后,我逐渐意识到我的责任,意识到我不再是一个
可以任性妄为、反抗命运的少年,而是一个女孩的父亲。虽然我不能
亲手照顾她,但我要尽一切努力让她在经济上不受亏待,尤其是在教
育方面,不要让健全的她再经历我小时候一样的痛苦。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离开。
这一次,我去了贵州,拜了一位帮人正骨的苗医传人为师。她问
我:“是零基础吗?”我说:“以前去老家的省会学了一点,受不了这
个气,又跑回家了。”
她笑了,问我:“那现在为什么又能受得了这个气了呢?”
我说:“我有女儿了,她的母亲忍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是个盲人,撇
下女儿跑了。我不能照顾女儿长大,但我要给予她经济上的支持,这
是我的责任。”
师傅很同情我的遭遇,把我的故事和她的家人说了,而且不让我
叫她师傅,叫她刘姐。
自此,我成了刘姐的学徒工,也成了她家的一分子。刘姐包吃包
住,还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理清人体的经络以及360多个常用的穴位。
刘姐告诉我,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低三下四的服务行业从业者,而要
把自己当成一个医师。推拿按摩不仅是为了享受,更多的是为了医疗
保健。我如果稍有惰怠,她一定会严肃地说,这些东西马虎不得。但
她又会鼓励我多进行实践,尽可能地多给我上手为客人做推拿的机
会。就这样,我赚来的钱足以寄回去贴补家用,不枉我从家里走出来
的初心。刘姐宽严相济,既是恩师,又是亲人。我自十几岁起多次离
家出走,在外奔波,而刘姐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如果没有她,
我不可能学会这门让我今后走遍天下的手艺。
我在那里学了半年,考取了初级保健按摩师的证书。虽然我很不
舍得离开,但是推拿这门手艺要求人活到老、学到老,在实践中多积
累经验。况且我身上背负着家庭的责任,不可以耽误太久。于是在刘
姐的介绍下,我去了广州,开始了我的异乡务工之路。
21世纪初,广州是服务行业发达的城市,但各项行业规范还不够
完善。在同一家店里,技师们的手艺有好有坏,客人们的癖好千奇百
怪。有的人喜欢下手重一点;我使出浑身解数,按得膀子几乎失去知
觉,也未必能换来一声好。而有的顾客极为敏感,我给他们按摩了能
调节病患的穴位,却被当作“谋财害命”,于是我少不了被老板责骂一
番。很少有老板会替我们这些看不见的打工仔说话。在我数段打工经
历之中,善良的老板简直屈指可数。遇到客人不满意,一些老板不管
青红皂白,先当着客人的面把技师臭骂一顿,甚至会以此为理由克扣
技师的工资。我每天顶着顾客和老板两头的压力,十分为难。
从小,村里欺负我的人很多,我没有经历过多少友情的滋润。长
大以后,与人打交道对我来说成了困难的事。我不是没有铁哥们,只
是铁哥们太少了。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对我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任何工作单位都有负面现象,按摩院里更是如此。我脾气倔、说
话直,一心只想提高手艺、凭本事赚钱,不懂人情世故。可惜外面的
世界从来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当时在按摩院,有些技师会组成小团
体,而我孤立无援,如果我不主动向他们示好,就会被欺负。
那时只有一个姑娘对我很好,她姓杨,这里暂且叫她“小杨”吧。
她的眼睛看得见,她是我们店里的服务员。店里那些技师有时对我冷
言冷语,她会主动站出来帮我说话。不喜欢我的人太多,连老板都是
如此。中午大家都在一块儿吃饭,有时我上班太忙,吃饭较晚,他们
会故意不给我剩下任何吃的,而小杨总是像变戏法一样拿出给我留下
的饭菜。
这么一来,我们俩一起被孤立了。我知道,小杨是有点喜欢我
的,不然不会对我这么好,但我不知道我哪一点吸引了她。店里有别
的技师喜欢小杨,于是我们成了情敌,他们对我的态度自然恶劣。可
是我必须有个态度,不然太对不起小杨了。我为小杨打过架,我的“武
艺”这时帮了大忙,那些欺负我的人越来越不敢欺负我了。
我和小杨偶尔会去街上吃饭、逛逛公园,但是这样的时光真的是
太少了,毕竟我们外出打工的主要目的都是赚钱。那时按摩院的楼上
有个天台,不忙的时候,我们两个会悄悄地爬上去,说一会儿话。她
是陕西汉中人,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说起家乡的热米皮和臊子面等美
食。而我不愿意说起我的家乡和童年,只好聊一聊白天遇到的形形色
色的客人。起风的时候,我们会短暂地抱在一起。她会像孩子一样与
我说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在哪里、哪一颗星叫什么名字。
在和小杨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第一次找到了谈恋爱的感觉。她
是我辛苦的打工时光里唯一的安慰。我有时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只要
想想她,心里就舒缓了很多。可惜一切都应了收音机里那句话:“好花
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第二年,她老家的亲人催她回去结婚,于是春
节过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广州。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我不该妄想什么。她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好女孩,我比他大8岁。
即使我真的到了她父母面前说亲,他们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
个年长的盲人,更何况这个盲人还有一个女儿呢?
想到女儿,我就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一个盲人出门在外工作,遇
见好人不容易。我会暗自记下自己工作的小时数,可是发工资的时
候,总发现钱数少了不少。老板给的理由各种各样,我说不过他,但
想讨回公道,只能靠横躺在柜台上,死皮赖脸地与他耗着。我不想这
样,可是工资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虽然我讨厌自己这个德行,但这的
确是一种有效的方式。最终,老板把第一份工资一分不少地发给我
了。可是拿了这份钱后,我无奈地离开了。
拿到第一份工资应该是每个人一生中印象深刻的事件之一,我也
不例外。不管这份工资是多还是少,拿在手里一定是沉甸甸的。我把
自己的第一份工资分成了两份:一大份寄回了老家,一小份留给了自
己。
我用自己的那部分钱下了一次馆子,点了两份菜——一份是豆
腐,另一份是排骨,还点了一瓶啤酒。这本来是件很高兴的事情,但
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把菜夹到嘴里,就忍不住哭了出来,热泪顺着脸
颊流到嘴里。难以说出口的心酸,还有想证明自己的那一点点骄傲,
就是工作和成长的滋味吧!
让自己变得强大
在午夜的泰国餐馆里,顾客比晚上刚来时少了一点。餐馆外的唐
人街上依然人声鼎沸。阿香先回去睡觉了,我和小陆喝了几瓶啤酒,
越喝越清醒。我说了太多话,太多太多。夜晚的这几个小时,对着一
个刚刚认识的老乡,我几乎说完了我的前半生。
他叹了口气,问我:“眼睛看不见的人,是不是都会这么惨?”
我把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说:“一定有比我幸福的人,但是我
相信,我不会是最惨的那个。如果一个家庭里充斥着贫穷和脾气暴躁
两种元素,那么对家里的孩子来说这一定是人生悲剧。也许孩子会因
为抗争而让自己成为了不起的人,可是修复童年带来的伤口,需要花
上此后的一辈子。”
酒足饭饱后,我们各自回到了住处。可能因为说了很多积累在心
里的陈年往事,我像是排了毒一般感到非常轻松,享受了一夜香甜的
睡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先锻炼了身体。经旅店老板的介绍,我在
一个地方用现金换了些泰铢,差不多是4500泰铢,应该够这几天使
用。我还去买了一条泳裤,想在泰国的海里游一游。
接下来的几天,我转了转曼谷和周围的景点。在曼谷,我参观了
泰国最大的庙宇——卧佛寺。那里游人如织,我遇到的游客都很热
情。不管是中国同胞还是外国人,他们都愿意帮我用带来的摄像机拍
照或者录制视频。
我还去了普吉岛,在当地的国际青年旅舍认识了一大帮人:有来
自中国西安的女孩,有4个美国人(三女一男),还有一个德国女孩
和一对比利时夫妇。虽然我们语言不通,但聊得很热闹。我还让他们
体验了颈椎按摩,与他们合了影,于是有了接下来相约组团的皮皮岛
之行。那些天,我照样免不了磕磕碰碰,我的腿脚、胳膊和脸屡屡挂
彩。还好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伤痛,迅速处理伤口之后就再上路了。
皮皮岛因盛产皮皮虾而得名。我们先是坐了1小时的大巴车去码
头,然后坐了快艇上岛。在乘坐大巴车时,其实我有点晕车,但是在
上岛的一个多小时里,我还是为大家唱了好多歌。许多走在路上的人
都有自己单曲循环播放的歌,我的是《怒放的生命》。除了我最喜欢
的《怒放的生命》,我还唱了《水手》《大海》《自由飞翔》,等
等。一个德国姑娘说,要不是在快艇上施展不开,真应该随着我的歌
声一起跳舞。下了快艇,一群人先去看了岛上的猴子,我看不见,只
能听他们的描述,让他们帮我拍照。听他们描述,这些猴子会做出乖
巧的样子向游客乞食,十分可爱。
在皮皮岛的海滩上,我之前买的泳裤派上了用场。那个西安女孩
原本不会游泳,不过在我的指导下,她很快就学会了。她游了一段时
间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老曹,你眼睛看不见,是怎么学会
游泳的呢?”
我直言不讳:“自杀的时候学会的。”
那一年,我大概十六七岁了。我想不起来自己因为什么事情得罪
了父亲,总之后果是,他把我打出了家门。父亲当时正在气头上,厉
声警告我,我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回来就打死我。我忍着被他打出
来的伤,哭着跑了出去。那时外面下着大雨,恰巧一个大伯在村里遇
到了我,把我拉到了他家里。他家是个五保户,家里经济并不宽裕,
只是看我实在太可怜了。
我当时心里满是怨恨:既然父亲说让我死在外面别回去,那我就
给大伯当儿子,再也不回去了。这都是小孩的幼稚想法,我其实只在
这位大伯家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伯对我说:“我不能再留你住
了,你爸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如果我再留你,他一定会上门来闹。”
他递给我一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说:“吃了就赶紧回家吧!”馒
头又干又硬,咸菜咸得发苦。我就着一碗热水,慢慢地吞下了人生
的“最后一餐”。
是的,我当时下定决心,与其回家继续被父亲打,不如我自己先
了断自己的生命。在离开大伯家的路上,我又遇到了向我丢石头的
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也不再想和他们纠缠。我一
步步走到了村子尽头的大河边,没有丝毫犹豫就走了进去。
一直到水没过了头顶,我的脚一翻,眼前一黑,整个身体突然失
去了控制,我才慌了:我要死了!那一瞬间,我的眼睛仿佛突然能看
得见了似的。我仿佛看到这个村庄、麦田、绿树、远山;看到了在家
门口等我的奶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高楼、马路、车来车往……我
突然明白:我还从未真正活过一回,我不能死!
我呛了一口水,四肢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这么学会了游泳。
回过神来,四下寂静。和远处大海的波涛声与人潮的欢闹声比起
来,这寂静令人十分尴尬。我意识到,现在是出来旅行,大家都要开
开心心的,我不能总是揭开过去的伤疤,这样不但会让自己痛苦,还
会让听的人难受。
说真的,在皮皮岛的旅行可以说是本次出行最快乐的回忆了。我
一直记得浪花打在脸上的感受,我们还在海滩上打水仗、吃海鲜、喝
啤酒。我们尽兴地唱歌,唱的都是老歌。只要有人起了头,马上就有
人接下句,就连周围不认识的中国同胞也很自然地加入了合唱。有
时,那些外国朋友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唱歌,其他人会在一旁一边鼓掌
一边听。告别时,我和中国的朋友们互相拥抱,还互留了联系方式,
期待下次一同上路。
2013年1月29日中午1点多,我到达了泰国南部港口城市素叻他
尼,在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从那里出发,到了苏梅岛,
打算在苏梅岛玩一圈。我碰到了一位泰国女士,于是把之前准备好的
求助纸条给她看,她看后帮我打了一辆车。
我希望出租车司机可以带我找到一家距离旅游景点比较近的旅
馆。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在路上转了半小时后仍没找到,最后他只能
把我送到了警局。有一个会说几句中文的警察让我出示护照,但是我
的护照在曼谷的印度大使馆,我随身携带的只有护照复印件。
警察有点怀疑我的身份。我心想:这么下去,我大有被送回曼谷
甚至遣送回国的风险,不行,我得证明自己。于是我对这位警察
说:“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在中国,我是一个手艺绝佳的盲人按摩
师。但是口说无凭,现在我就可以让你体验一把。”
他同意了我的建议,这就有戏了。我三下五除二给他来了一套颈
肩腰腿的全身大按摩,等他再起身时,他的声音里已经满怀感激之情
了。为了表示谢意,他为我找来了擅长说中文的导游小李。小李是中
国人,他的父亲曾经是个老兵,在泰缅边界打完仗后就再也没有回
国,而是在泰国结婚生子并定居下来。
小李对我这个盲人同胞十分热情,为我找到了价格实惠、设施齐
全的旅馆。不仅如此,他还抽出了半天的时间,专门开车带我到苏梅
岛各处游玩。有了一位专业导游的陪伴,这次苏梅岛之行自然是轻
松、愉快。我别无所长,为表感谢,只有花时间、花力气为小李和他
的家人做了推拿按摩。告别时,我们合了影作为纪念,他挽留我多住
几天,但我想去别的地方转转,于是很惭愧地拒绝了,但是我们互相
留了联系方式。
我总忍不住感慨:人在世间行走,有一技傍身实在太重要了。交
朋友靠它不说,在关键时刻,或许它真的能“保命”呢。
2013年1月31日早上4点,我回到了素叻他尼。这里是我的中转
站,我要等待22:40发车的火车去曼谷,然后转车去清迈。你可能会
问:“为什么是清迈呢,你上次不是去过了吗?泰国好玩的地方不少,
你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去转转之前没转的地方?”
原因是,我心里仍然惦记着上回帮助我的泰国小伙子。我想:既
然上次我们偶遇了,那么这回去清迈,我们是不是也有可能偶遇呢?
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外坐火车。听声音,火车上人不多,车厢比较
安静。火车还配备了空调,气味很清新。至于座位,我摸着感觉它有
点像国内的绿皮火车的座位。我想象着窗外的景色。泰国地处热带,
现在窗外是不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呢?在国内,此时正是一年里最
冷的时候,北京正是一片冰天雪地,鼻子都快要冻掉的天气啊!
收音机里说:“静中生烦恼。”在这段漫长的列车旅行时光中,没
有人陪我说话,这样是很容易让我想起往事的。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那次不是旅行,而是出逃。
那一年,我可能还不到15岁。那时全国各地都在学习全国劳动模
范、人民自强模范等各类模范榜样。那时,我也崇拜一位残疾人模
范,在此称她为“张某某”吧。在收音机里说,她住在山东省青岛市。
我想:我也是残疾人,为什么我过得生不如死呢?榜样就是力量。我
的生活没有光明,没有爱,更没有方向,而她就是我的偶像。如果我
能去“见”她一面,我的人生会不会因此改变呢?
我真的去了。
我带着身上仅有的两元钱,去了县城的火车站,等了半天,才问
到一辆中途停靠在青岛的列车。那时的检票上车程序没有现在这样严
格,因此,我很顺利地混了上去。我稍稍安心,想着这样就能去青岛
了。
没想到列车启程后没到半小时,我就被检票的列车员逮住了。我
没有票,吓得说不出话,只剩下两个眼睛滴溜溜地转。列车员以为我
是个不学好的小混混,生气地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用手推了推
我。当时列车正在加速,车厢一晃,我摔倒了。我在过道上倒下之
前,脑袋重重地砸在了座椅靠背上,疼得我几乎快晕了过去。
在我爬起来的时候,我四下摸索、眼神无光的样子引起了我身旁
一位乘客的注意。他喊了一嗓子:“呀,这个孩子可能是个瞎子
啊!”列车员听了,过来一把将我拎起来。确认我的眼睛真的有问题
后,他才开始询问我的情况。
我不仅心里感到十分委屈,身上也疼痛不已,这时除了大哭,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列车员只好作罢,由我去了。在接下来十多个小时
的车程里,我一句话也没说,一口水也没喝,两只耳朵竖起来听车厢
内的报站广播。
到了青岛站,我顾不上自己水米未进的状态,开始一路四处打听
我的偶像张某某的住处。可是青岛这么大,找到一个从未相识的人的
住处,不就是所谓的大海捞针吗?
现在想想,我一个又渴又饿的小孩,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可以一
直打听下去,而且真的“找到了”。
敲开门的那一刻,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里是张某某的家
吗?”
天知道这是谁的家。我被当成一个要饭的小乞丐,或者一个疯
子,被一个听起来像是中年人的男人骂了一通。我哭了,因为实在是
太累了,所以我坐在这户人家的门口,就是走不动。我一边哭,一边
说出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自己想见偶像的愿望、自己这一天连一口
水都没喝,几乎快要晕过去了。
或许我当时的样子实在可怜兮兮,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有点看不下
去了。她给了我一些点心并安慰道:“傻孩子,吃了就快回家去吧。人
各有各的命。就算看了一万个榜样,你难道就不用过自己的日子了
吗?”
也许张某某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这件小事,而我却记住了这位阿姨
的话。是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榜样,我们都应该理智地对待,因为我
们的日子终归是自己的,而不是榜样的。与其把时间花在崇拜别人
上,不如先让自己强大起来。一直到今天,我都是一个只相信自己力
量的人,我不信任何宗教。
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往事,如果在旅途感到寂寞,就通过听音
乐打发时间。到了饭点,似乎有列车员过来卖饭。对面一个好心的泰
国人见我的眼睛看不见,于是买了一份炒面送给我。炒面很香,我都
吃完了。为了表示感谢,我给他做了一个简单的肩颈按摩。
火车到曼谷后,我需要转车到清迈。在坐上开往清迈的列车之
前,我摔了一跤,好像是掉到了一个沟里,但是很快被人拉了起来。
这回,我的膝盖摔了一个大包,胳膊也擦破皮了,再加上连日舟车劳
顿,我的心情有一点颓丧。还好这时女儿给我发来短信,我借助盲人
输入工具和女儿聊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又有了继续前行的动力。现在
想想,一个有女儿的父亲,不管在外多么刚强,在面对女儿时都会变
得温柔。这个小棉袄永远是父亲内心最柔软的那块肉,戳不得、碰不
得。
下午4点多,我住进了一家叫雷诺客栈的旅店。我没有旅行计
划,也没有再次“偶遇”上次帮助我的小伙子,于是向旅店老板打听清
迈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老板会说几句中文,见我一个盲人在外旅行,感到挺稀奇,待我
也挺热情。他告诉我,从清迈市区通往夜丰颂府的北部公路有80公里
左右,沿着拜河有一个美丽的小镇叫作拜县,那里的空气好得不得
了。去那里的山林民宿里住一晚,两个肺都会被净化一遍。我听了很
心动,于是问明白了到那里的交通方式、去哪里买票、是否可以参加
一个短期的旅行团,等等。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了,依旧按习惯完成了清晨锻炼。之后,我
打算乘出租车去汽车站,然后出发去拜县。但出了旅店,在路边等车
的时候,我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早上好”。这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我
心里一喜,心想:这是又遇到中国同胞了吗?结果聊了两句,我才知
道他是美国人,娶了一位中国太太,所以能说一口地道的中文。
他们告诉我,一会儿这条街上要举办一场大型的花车巡游表演,
问我要不要一起观看。我想:反正时间还早,我不用这么急赶去拜
县,先在这儿凑个热闹又何妨?
在等待花车巡游表演的时候,路边有歌手通过吉他弹唱“预热”。
东南亚风情的歌曲节奏欢快,让人忍不住跟着舞动。虽然我看不见他
们、听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但音乐就是有这种超越国界的力量。留
下来凑这个热闹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大概等了1小时,花车巡游表演正式开始。这对跨国夫妇就成了
我的眼睛,一直在为我解说眼前的盛况。他们说,花车非常高大,装
饰花车的花朵色彩鲜艳、浓香扑鼻。花车上有美丽的泰国姑娘在跳
舞,她们身上佩戴着鲜花,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我听了,忍不住拿
起手机拍了一些照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拍到了,但心里很高兴。
“看了”1小时表演,我觉得离开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于是对这对
跨国夫妇表达了谢意,然后与他们告别。到了车站,我踏上了去拜县
的路。
似乎这辆大巴车走的是盘山路,路程没到一半,我就开始头晕,
幸亏没吐,不然接下来的拜县之行肯定会受到影响。与我同行的乘客
里有一对来自上海的夫妇,他们非常善良,在路上很照顾我,下车之
后带我一起去了他们预定的旅店。其实这家民宿的住宿价格有点高,
但考虑到我们一路上聊得非常投契,也是难得的缘分,所以我觉得偶
尔住贵一点的旅店就当是补偿自己吧,旅行就应该充满惊喜。
我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做好了下单的准备。在我们排队等待入住
的时候,店主不知道在那边嘟囔着什么,我听着是很难受的语气。来
自上海的这对夫妇感到好奇,用英语和店主聊了两句才知道,他之前
肩膀受过伤,最近天气寒冷,老伤发作,疼痛难忍,连饭都吃不下
去。
我听了,心想这不正是我“登场”的时刻吗?我拜托这对夫妇替我
翻译了一下我的身份,并表示我愿意免费为这位店主按摩调理一下。
店主将信将疑地答应了我,这是那对夫妇告诉我的。可是我为他
按摩还没超过5分钟,他立马露出了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表情。等我按
摩了1小时之后,店主已经很舒服地睡着了。我带着歉意把他叫醒,
问他是不是有所缓解。他立刻用中文对我说“谢谢”,声音十分愉快,
一听就是“大病初愈”的心情。让我开心的事情是,他免了我的房费,
而且让我住这家旅店里最好的房间!
更让人惊喜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我按摩的过程中,那对来自上海
的夫妇一直在与这里的工作人员闲聊,现在他们告知了我闲聊之后
的“战果”:原来,这位店主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曾经担任泰国的副总
理,还访问过中国。这位前副总理居然还邀请我第二天一早共进早餐
呢!
不知道是不是山里的空气太好,我的肺舍不得让我多睡,第二天
早上4点多,我就自然醒了。我拉开这个豪华房间的落地窗窗帘,来
到阳台。一股带着露水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不远处的蛐
蛐声、鸟叫声相映成趣,更添了几分大自然的美好。我贪婪地呼吸着
山里的新鲜空气,感觉眼前从黑暗变成了一片碧绿。在这样的山林里
晨练,简直是这次旅行的最高享受!
这位前副总理非常具有亲和力,我一个粗人,很怕接不上他的
话,好在他与我聊的都是家常。他告诉我,他自己有两个孩子,一个
38岁,另一个32岁,都已经慢慢进入中年了,他自己已经是病痛缠
身的老年人了。如果让现在的他独自出国旅行,他还真不敢说走就
走,而我一个盲人居然敢独自上路,真是勇气可嘉。我感谢他对我的
赞誉,那顿早饭吃得很愉快。
这一天是星期天,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拜县,回到清迈,因为算算
日子,我也该回曼谷等签证了。坐车回到清迈,我本想马不停蹄直接
去曼谷,可惜已经是傍晚,我买不到当日的车票了。于是,我又回到
雷诺客栈再住一晚。店主问我拜县怎么样,我把这两天遇到的奇事事
无巨细地讲给他听,他听得津津有味,顾不上正在看的电视剧。也许
将来老了、出不了远门的时候,我可以当个说书人,让大家听听我讲
的故事,这应该是茶余饭后让人开心的事情吧?
用专业赢得尊重
2013年2月4日,我回到了曼谷。这一天,我认识了来自中国重
庆的小黄一家五口人。小黄是带着自己的父母还有妻儿来泰国玩的,
这种全家出行的经历着实让人羡慕。我正在踌躇要住哪里,他们向我
推荐了自己预定的旅店——在唐人街上,一家名叫台北大旅社的旅
店。路上,小黄还给了我一瓶水、一瓶牛奶,用来充饥解渴。这位来
自中国西南地区的同胞热情仗义、说话直爽,晚上拉我和他们一家人
一起吃饭。我说了很多路上的故事给他们听。有好几次,他们听着听
着都入迷了,我甚至听不见他们夹菜和吞咽的声音。我好久没有吃过
这么温馨的一顿饭了。
距离印度的签证下来还有两天,我发现还能在曼谷再转转。第一
天早上,我从旅社坐53路公交车,先去了曼谷的著名景点大皇宫。那
里人很多,我还认识了一个上海姑娘。遇到我的时候,她正要离开去
往下一站,但看我的眼睛不方便,就陪我转了一会儿,还帮我拍了照
片,我很感激她。
中午出了大皇宫,我沿着路上飘散的香味找到了一家饭店,吃了
一份碳烤香蕉和一份加了猪血的粉丝汤。泰国的菜肴偏甜,就算是辣
味的菜肴,也是甜辣口味的,虽然吃了一段时间,但我还是有点不习
惯。我很想念中国的饭菜,但是旅程还要继续。这么想着,我有点期
待印度的国宝级美食——咖喱了。
吃饱之后,我又去了卧佛寺,这里人更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说什么语言的人都有。这种拥挤的场合真的让我无所适从,但我从中
得到了本次旅行的最大收获。我意外地得知了附近有一所经过泰国国
家相关部门认证的泰式盲人按摩学院,那里正在办一个短期的培训项
目,培训时长一两天。圆满完成课业之后,学院会给学员颁发一张证
书。学费是4000泰铢,折合人民币差不多1000元。
学费有点贵,但我想,接下来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我正好有空
闲的时间,不如去学习。而且我一直没忘记刘姐对我说的话:要想让
别人尊重我们这帮盲人按摩技师,自己就得活到老,学到老,抓住各
种机会磨炼自己的技艺。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6点半起床,先锻炼好身体,然后打车去了
前一天打听好的盲人按摩学院。在前台交费报名的时候,我碰到了两
个中国台湾女孩。虽然她们不是盲人,声音听着很年轻,但我没想到
她们也是来学习泰式按摩的。这两个女孩的英语表达能力很强,提出
可以给我当翻译。我说这可太好了,我正为听不懂讲课而发愁呢,简
直是神兵天降。
那天中午,我本想请两个女孩吃饭以表感谢,但她们却反过来请
我吃了饭,这让我更不好意思了。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好回中国
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帮她们免费做推拿。
我先总结一下这两天的学习成果。泰式按摩大体上和中式按摩差
不多,但是细节上存在差别。中式按摩抓住了人体的12条经络,泰式
按摩只涉及10条。整套泰式按摩用的时间要比中式按摩长一些,且用
指更多,用肘很少。我学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个女孩告诉我,教我们
的这位老师的颈椎和胸椎状态都不是很好,于是又到了我露一手的时
候了。
我给老师做了一套正儿八经的中式按摩。做完后,老师感觉舒服
多了。我认为,泰式按摩更注重保健,让人在过程中很舒服,适合想
偶尔或者定期放松一下的顾客,但是治标不治本;中式按摩更看重理
疗功效,很多疾病,尤其是骨骼方面的问题,是可以通过中式按摩来
康复的。 [1] 通过这次学习,我们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我还收获了
一张证书,这算是自己这一年的一大进步吧。
学完了泰式按摩,刚好签证下来了,我终于可以去本次出行最想
去的国家——印度啦!虽然在泰国意外耽误了这么多天,但是我收获
颇丰。我之前说过,泰国是我的福地,这次旅行相当于又验证了一
次,果然没错。
“虎口”脱险
2013年2月7日上午10点多,在空乘的协助下,我坐上了飞往印
度加尔各答的飞机。
我听收音机说,印度在某些方面和中国很相似,一样有古老的文
明,一样经历过压迫和伤痛,如今也正在慢慢地崛起。因此,我对这
个国家向往已久。
飞机落地后,我先在机场用30美元换了1400卢比 [2] ,然后乘坐
出租车去了当地的地标性建筑——豪拉大桥。听说这是在英殖民时期
建成的一座大桥,是世界第六长的悬臂桥。
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印度街道上的气味十分难
闻,而这种难闻会让嗅觉灵敏的盲人感到极其难受。似乎是因为路面
得不到及时清理,或者因为印度的老百姓养成了乱扔垃圾、乱吐痰的
习惯,我走了一会儿,只觉得脚下湿滑,好像浑身的每个毛孔都沾满
了不清洁的东西。
从桥上转了一圈下来,我感觉浑身难受,很想买一瓶啤酒喝,于
是去了附近的小吃一条街。我这半吊子说的英语似乎实在是派不上用
场,我觉得自己似乎说的是“beer”(啤酒),可是连续买了三罐,打
开一喝都是一些口味奇特的甜饮料,或者是毫无味道的水。我有点泄
气,在附近找到了一家旅店先住下来。这时我已经喝水喝饱了,但还
是想喝点啤酒。最后,旅店的店主终于理解了我的意思,卖给了我一
瓶。可惜这瓶啤酒有点贵,花了我120卢比,折合人民币快15元了。
不过我很快就结束了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因为接下来,我在这家
旅店认识了五六个热情的中国人。幸运的是,他们已经在这座城市玩
了几天,不仅给我推荐了各处有名的景点,还告诉我非常详尽的交通
方式,等等。
第二天早上7点多起床后,我去了附近的一个神庙,当地人称它
为“修女庙”。我早上走得早,没有再遇到前一天结识的驴友们。临出
门前,我又利用了我在肢体语言方面的特长,做出了趴在地上拜神的
样子。老板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帮我写了求助纸条,还出门帮我拦
了一辆人力车,送我去修女庙。
我一直在为语言不通担心,但是还没进修女庙,我就认识了一个
中国留学生。小伙子姓李,在加尔各答大学留学两年,那天他在那里
做义工,真了不起。在我心中,义工都是境界很高的人,他们帮助别
人,不为钱财,只为收获内心的感动和愉悦。这让我忍不住想,我虽
然看不见,但也要努力成为一个能给他人带来光明的人,这样,我也
能收获这种帮助他人的愉悦。
这一天,我和很多人拥抱、合影,听了很多国家的语言,也听到
他们用生硬的中国话夸我、鼓励我。有一对韩国的夫妇带我去了另一
座神庙,还帮我付了路上的打车费。我坚持要还,但是被拒绝了。他
们不想进神庙,但是看我有意向,所以答应在外面等我,想确保我晚
上能够安全地回到住处。
我不想耽误他们太多的时间。进了庙,我发现这里不像上午去的
修女庙那样摩肩接踵、游人如织,气味也很清新,我还闻到了浓浓的
花香。我忍不住花了20多卢比买了庙里自产的香,把鞋脱了,走进一
个神龛里,朝着别人帮我指点的神像方向拜了三拜。我在内心默默许
愿,愿善良的人永远不要受到伤害,愿乐善好施的人都能实现心中的
梦想。
出来以后,这对韩国夫妇果然还在原地等着我。他们把我送到了
地铁站,还帮我买了票。我很感激他们,但是又很羞愧不能报答他
们,因为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给他们做按摩。
地铁的行程很长,下车时我听了听手机,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
我在地铁上算了算账,发现自己换的卢比快用完了,心想明天必须想
办法赶紧换钱。
第二天,我很意外地认识了一个来自中国内蒙古的女孩尹慧。说
是意外,是因为我在快要摔倒之前被她扶了一把,我们就这样认识
了。她在印度做义工两个多月了,正好要搭乘当天晚上的飞机回家过
年。
我想有个人陪伴要好些,于是拜托她陪我一起去换些钱。她带我
去了一家有她熟人的金铺,帮我翻译了一下。我一听,汇率还挺合
适,于是换了500美元的卢比。我想的是多换点,省着点花,争取接
下来不要在换钱这件事上麻烦人家了,毕竟换钱的确是我独自外出旅
行需要应对的大麻烦之一。
换好钱后,她扶我出门,刚出门就把我往屋子里面拉。我问怎么
了,她说门口不远处的电线杆底下有两三个人,手里好像拿着凶器,
眼神很异样。因为她以前吃过被抢的亏,加上印度当时治安很差,这
些人看着不像好人,所以她告诉我小心为上,先不要出屋。
大约在屋里待了半小时,我担心耽误她坐飞机回家,提出要出
去,毕竟老这么待着的确不是办法。她说那几个人还在,我说没事,
我练过武术,一般人近不了身,她听了有点惊讶。
其实我是硬着头皮走出去的,还好这时走过来一大帮人,尹慧说
他们看起来像是旅行团的游客。如果我们是那几个可疑人员的目标,
那这会儿他们就不会那么关注目标了。这也是苍天见怜。我们抓住时
机,加快脚步,一阵风似地离开了那条街。不知道走了多久,尹慧回
头看没人跟着,我们这才放心。
她带我去了附近的超市。我买了水和面包,晚上打算乘夜里的火
车去安拉阿巴德。那里的人们正在庆祝大壶节,这是当地人每6年才
会举办一次的宗教盛事。
尹慧知道得比我多,她告诉我,大壶节每隔6年在安拉阿巴德庆
祝一次,集会长达6周之久,其他城市则是每12年举办一次。在大壶
节期间,世界各地的印度教信众、媒体等都会聚集到恒河边上沐浴,
以此求得长寿。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曾经在布达拉宫前听过的磕长
头的声音。
我和尹慧就此告别,她去了机场,我则直奔火车站。我买到了夜
里11点的车票,但火车实际上12点才来。那列火车应该是绿皮火
车,因为绿皮火车经常会延误,而且设置了很窄的硬卧,没有空调和
被子。那时印度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很热,夜里却很冷。我的包里
备了一条毯子,但是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是2013年2月9日,是中国的除夕。在这一天,大多数同胞应
该都守着家人,围坐在一桌美味佳肴旁边喝着热酒,诉说着一年的辛
苦与不易,期盼来年少些烦恼。而我却独自一人,在异乡火车上狭小
的车厢里,等待下一个陌生的目的地。
前面说到,我第一年坐火车出远门时还不到15岁,去的是山东青
岛。之后,我离家出走的“生涯”就正式开始了。我出走的办法很简
单:先摸黑走到火车站,一开始没钱,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爬上一
辆火车 [3] ,如果被列车员发现了,那么我干脆在下一站下车,如果
没被发现,那么我会选择一个从收音机里听过的大城市下车。靠着这
样的办法,我在正式学按摩手艺之前去了不少地方。
我去过宁波,在那里遇到了一伙抢劫犯。他们用冷冷的刀刃戳我
的肚皮。那时,我手里还拿着一个安徽老乡送的三个肉包子,还没等
下嘴,耳边就传来声音:“别出声,钱都拿出来,不然捅死你!”
我吓坏了,但没到完全失去理智的程度。我想起包里有根用于防
身的螺丝刀。可听声音,我觉得他们好像有三四个人,就算我拿着
枪,也是要吃亏的。我尽量和他们拖延时间,说我现在太饿了,能不
能吃个包子,就吃一个,又说我也没有钱,包里仅剩下几十元。他们
翻了翻我的钱包,发现确实没什么钱,就打发我到对面买包烟,他们
在这边看着我的行李包。
看来他们没看出来我的眼睛看不见。当时是大白天,我不知道哪
来的一股劲儿,刚走出去,离他们没多远就立刻喊了一嗓子:“救命!
有抢劫犯!”于是他们落荒而逃,我得以捡回一条命。
我在东莞遇到了更大的危险——人贩子。我被人贩子以100多元
钱卖给了一个建筑队。我的眼睛滴溜溜直转,暂时骗过了包工头,可
没几天就露出了破绽。他把我拉到沙坑里痛打一顿。现在想想,当时
如果我被打死了,那个沙坑就是我的坟头了。我苦苦哀求,掏出了随
身携带的残疾人证。他们这才算是动了恻隐之心,让我离开了。
我就这样一路从家里出逃,一路听着父亲的冷嘲热讽回家,不知
不觉长大了。而在那个大年三十,我仍然在路上,在异乡的火车车厢
里。
我该给家里人打个电话,但当时已经凌晨2点多了,他们应该睡
了。车厢里倒是人声鼎沸、载歌载舞,好像在替我庆祝春节。印度人
真是能歌善舞啊,在这么狭窄的车厢都能跳起来。我还录了一段音,
以后回忆起来能派上用场。
渺小的生命
火车在第二天下午4点才到达安拉阿巴德站,比预计的时间晚了5
小时。我找的旅馆基本上都是爆满,因为时值大壶节,旅馆生意好,
房价也都飞涨。我用了之前两倍的价钱,才住进了一家没有空调的小
旅馆。
晚上,我在屋里待不住,于是出门乘坐了一辆三轮车,想去探探
路。没想到这么晚了街上还是很热闹,到处都有印度风格的音乐。有
人递给我免费的水和食物,我放在嘴里一尝,才知道是用糯米做的油
炸食品。其实那份食品并不好吃,但我想到这是人家的一份善意,还
是吞下去了。这一切都让我很期待大壶节的盛况。
之后,我被一些中国驴友告知,去往恒河边上的道路交通非常拥
堵,因为人太多,三轮车都走不过去,最后只能步行三四公里。于是
我回酒店休息了一下,凌晨重新出门,靠两条腿走到了恒河边。
我听了听时间,才四五点钟,天应该还没亮吧?但是我已经听到
有人下河了,那真的是哗啦哗啦淌水的声音。那一天,拍摄《盲行
者》纪录片团队的工作人员也在我的身边。他们告诉我,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大家赤身裸体,一个挨着一个下河。那场面
的震撼程度简直无法形容。
但是人群太密集了,大家挤来挤去的,我脑袋直发昏。我想撤出
身来,没想到遇到了花车游行,于是驻足感受了这一盛况。等我走到
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已经是中午了。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我决
定去恒河中游的古城瓦拉纳西。后来听说那天恒河边发生了踩踏事
故,死了20多个人。我是怎么平安地挤出人潮的,现在想想都后怕。
后来听收音机里说,每次印度举办大壶节都会发生踩踏事故,1954
年的时候,受害者多达数百人。可是这依然没有阻拦信众的热忱。
在瓦拉纳西,我参观了一座古老的神庙,据说当年唐僧取经来过
这里。那里有一座塔,听说很多人会坐在地上盘腿诵经。我也在那里
盘上了腿,双手合十,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想象着这座庙的样子。然
后我围着塔走了一周,抚摸着那些古老的砖块和它们之间的缝隙。塔
身的材质似乎不是水泥,更像是一种石灰。我拍下照片留了纪念。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当地人会在恒河边烧尸体。我默默地
双手合十,为他们祷告。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有一天去世了,我会
接受自己的尸体被这样处理吗?想着想着,我居然有点不寒而栗。在
大自然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啊!
我发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在吹笛子的印度老人,拍摄纪录片
的工作人员给我翻译,我们聊了几句。老人说他是一个教授,有两个
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在得知我是盲人之后,他很佩服我,夸赞我的身
体素质很好。当时他的腿很疼,我给他做了简单的按摩。他的腿疼得
到缓解之后,他忍不住深深地拥抱了我好几次,当然,我们还合影留
念了。
其实这位教授的老家在瑞诗凯诗,也就是印度很有名的瑜伽静修
之地。他告诉我,得益于地理环境,那里十分静谧,与印度其他很多
城市的风情都不太一样。他给我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说家里有一栋
祖传的别墅,如果我愿意去,一定要去他家住,他会带我参观他的房
子。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接下来的几天,我去了新德里和泰姬陵。泰姬陵对盲人免费开
放,不过我对它整体的印象就是人多、秩序乱。于是我心里越来越惦
记那位瑞诗凯诗的老教授,还有他要带我参观房子的邀请,不久之后
我就动身了。
不要把善意强加于人
2013年2月21日,我联系到了这位老教授。他的腿脚不好,但还
是坚持亲自来接我去他的家。
他买了很多水果,包括木瓜、提子、橘子,等等。我感觉已经好
久没有吃过水果了。在这位老人的盛情款待下,我吃了个痛快。我为
他做按摩作为回报。得知我下一站要去尼泊尔,他坚持要与我一起
去,我怎么拒绝也拒绝不了。
所有奇怪的事情开始慢慢地发生了。他似乎对我不让他和我一起
去尼泊尔这件事很生气。但是他坚持给我买车票,并且不要我付给他
的钱。纪录片摄制组的人为我翻译,说这是出于老人的一片好心,即
使我不能带他一起去,也千万不要偷偷地走掉,这样他会不放心。我
想,既然这位老人这么善良,不如就和他一起去。
可惜第二天发生了令人尴尬的事情——这里停水了。工作人员告
诉我,这位老人上完厕所后没有洗手,却坚持用手抓食物给我吃。我
闻到气味不太好,想拒绝又有点难为情。但是一个人出门在外,我真
的很怕生病。正在犹豫之际,这位老人突然发火,硬逼我吃下他做的
某种肉酱。算了,老人的脾气是很大,但是毕竟出于一片好心,我只
能勉强吃下。可是不知道这种肉酱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并不新鲜。吞
下去之后,我忍不住干呕连连。
下午的事情更让我受不了:他的身体不舒服,出去看医生,却把
我锁在了家里,不让我出门。这太可怕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
灵,心想会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那时纪录片的工作人员不在我的身
边,最后我只能打电话向他们求救。费了一番周折,工作人员终于把
老人找回来了。
原来,老人坚持和我一起去尼泊尔,因为怕我自己提前离开,所
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可是这么一闹,我是铁定不会和他一起上路了,
因为我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又怎么敢和他一起上路旅行呢?经过工作
人员的翻译和协商,他同意不跟我去,但是也不把车票给我。我们就
这样不欢而散了。我自己买了去印度新德里的车票,然后转车去加德
满都。因为车票买晚了,所以我还在当地耽搁了几天。
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理解这位老人的“善良”。如果善良到不顾
他人的需要,甚至强加给他人自己的善心,这是否还算作一种善良
呢?我想不通。
在新德里住了一晚,我在旅馆里认识了一位来自中国的瑜伽教
练,对他说了这些天的遭遇。他很同情我,但是又说那位老人的心情
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所以无法理解他们的文化以
及对待陌生人的方式。他在印度练瑜伽有七八年了,每年要去巴厘岛
和瑞诗凯诗讲课。他讲课的水平很高,薪水也很高,看我的处境实在
困难,于是给了我4000卢比,折合人民币是500多元。也许因为这两
天的经历带给了我一些消极的情绪,在见到这么善良、慷慨的人时,
我忍不住哭了。
第二天,他帮我买了去加德满都的车票,还送我去了车站。他鼓
励我继续走下去,出门在外的人难免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可那都
不是旅行的意义。我坚持还他钱,可还是被拒绝了。他为我写了一些
求助纸条,以便我在路上用。不过他又说,尼泊尔的中国人挺多的,
让我不用担心。
我想在这里对他说声谢谢。
2013年2月27日,经过一些周折,我终于站在了尼泊尔的土地
上。听说尼泊尔是一个让人幸福的国家。这里的环境果然安静许多,
空气很新鲜、干净。我遇见了很多中国驴友,和他们一起游览了当地
的寺庙。我还找到了一家餐厅,吃了一顿美味的手抓羊肉,感觉自己
旅途中的疲惫都被驱除了。
在这次旅行中,我唯一的遗憾是没能爬上雪山,因为时间不允
许,而且我没买登山杖等装备,衣服和鞋子也都不符合要求。但是我
游览了山下面的一个湖泊,同行的驴友告诉我,它的颜色晶莹透亮,
十分壮观和美丽。我还是惦记着攀登雪山,为这次旅行感到很遗憾。
收音机里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天,我一定要当一个能挑
战攀登雪山的盲人,这次我就先感谢尼泊尔让我立下了志向吧!
2013年3月3日,北京时间12点,我从尼泊尔和中国西藏的交界
处回国了。这是我第二次来西藏。不知是因为旅途疲惫还是高原反
应,我又一次病倒了。再加上这几天饮食不清洁,我还在拉肚子。还
好我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我先找了家旅馆睡了两天,这种症状才得以
缓解。
我故地重游,又去了布达拉宫。当时的门票以半价出售。而且我
这次遇到了一个消防官兵,他陪着我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并一路上为
我讲解。我告诉他,2008年我来过一趟,但那时没有人给我讲解,
我这次太幸运了。
那一次,我是带着一颗求死的心来的,那时的我那么脆弱;这一
次,我已经在亚洲走了两圈,虽然经历过一些挫折,但求死的心是绝
对没有了。
想到前一年的春节,我在南京的弟弟家过年,年迈的父母都被接
过来了。我们喝了点酒,我笑着问父亲:“你还记得你曾经打我的事情
吗?”他喝多了,含含糊糊地说:“我哪有打过你?你这么厉害,谁敢
打你?”我悄悄地流泪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70岁的老爷子,
我的心里居然一点恨也没有了。
无数次,我怨恨他对我的毒打,只想逃离这个满是阴霾的家庭,
离得越远越好。可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我的脾气性格、我闯天下的
身体,都是他们给的,我怎么能和他们完全分割开?当我离开他们,
离得越来越远之后,我反而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只能对自己提要求,
不能对父母提要求,对其他任何人也一样。我甚至应该感谢父亲,感
谢村里所有欺负过我的孩子,感谢所有不愉快的过往。
我不知道人的命运到底由谁决定,但或许是他们让我爱抗争的性
格被强化,并且被强化到极致。或许正因为如此,加上我在多年的成
长中越来越了解自己,我才活出了今天这副硬骨头、不服输的模样。
2013年3月8日,我飞回了上海,开始了我的下一段打工之旅,
而亚洲的三国游也正式结束了。如果你问我这次旅行有什么收获,我
会回答:除了成长、放下过去和感恩,我还给自己立了一
个“flag”(目标)——认真学英语!
因为,我想去的下一个国家是美国!
[1] 中式按摩具有一定的保健功效,可作为一些疾病的辅助治疗手
册。但要更好地治疗疾病,患者需到正规医院就诊。——编者注
[2] 按照当时的汇率计算,1卢比≈0.0957元人民币。
[3] 这种行为是逃票行为,在今天属于违法行为。请勿模仿。
第三章 美国之行
梦想不设限
2013年10月17日,我踏上了很早就想去看一看的国家——美
国。
到美国之前,我学了几句非常简单的英语,虽然没达到熟练交流
的水平,但可以满足找厕所、吃饭等紧急需求。同时,由于媒体的曝
光,我参加了一些访谈,而且陆续有人邀请我去演讲。我可以有点骄
傲地说:“我离‘盲人旅行家’的梦想不远了。”
说起来,这次出发去美国之前有件很有趣的事情,让我觉得不得
不在这里说一下。你们有没有申请美国签证的经历?你要有资产证
明,还要通过面试的英语提问大关……
我当时是在上海申请的签证。由于情况比较特殊,我拜托中青旅
的一位工作人员,让他帮我约了一位面试官。面试官对我进行了一项
小调查,开始就问我:“你的眼睛看不见,英语水平也一般,去美国干
什么呢?”
我回答,听收音机里说,美国是个很看重梦想的国家,我的梦想
是环游世界,而美国是世界的一部分。虽然我看不见美国人民,但是
可以让美国人民看看我,看看一个来自中国的盲人旅行家,这样我不
也是美国街头的一道风景吗?
或许是因为我的话打动了这位面试官,他接下来开始用中文提问
了:
“人家都有房子或银行存款作为资产证明,你有吗?”
我说,没有。
中青旅的工作人员帮我说话,说:“你们可以上网搜一下‘曹晟
康’,可以搜出他独自出国旅行的报道。他已经去过亚洲的好几个国家
啦!”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要和上级领导谈一谈,不过他答应我会帮我
争取。他说我没说错,美国是一个看重梦想的国家。
然后,我就顺利地拿到了去美国的签证。
心怀感激的同时,我更加肯定了一点:对于想要的东西,一定要
积极争取,千万别被一些条条框框绊住了脚!
露宿街头的奇遇
随着旅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了。这一回,已
经有朋友提前帮我在第一站洛杉矶预订了酒店,飞机落地后我即可前
往。
没想到住了一晚,第二天结算,这一晚的住宿费吓倒了我:当地
住宿费需要加30%的税,算下来居然要70美元,差不多500元人民
币!而且前台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是附近最经济实惠的酒店了。
这么住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我身上背着登山包,里面有
帐篷、睡袋、防雨罩,用于野外生存的工具一应俱全,我可以搭帐篷
住。我很早就给自己定下了旅行规矩:要用最少的钱游玩最多的地
方,这一点到今天也不会改变。
我不是没搭过帐篷,之前在东南亚找不到旅店的时候,我就有过
这样的经历。既然美国的住宿费对我来说贵得离谱,我老曹靠着搭帐
篷也能对付一段时间。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第二天出了酒店,由于住宿地点未定,我
一点游玩的兴致都没有。我一边在路上走着,一边想着去哪里“露宿街
头”,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走着走着,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听到人群中似乎有人在
说中文,声音断断续续。
我循着声音,试着向身体前方喊了一嗓子:
“请问您是中国人吗?我是一个盲人,独自来美国旅行。请问您能
帮我个忙吗?”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回答了我:
“叔叔,我是中国人,我来帮助你!”
这个小女孩的话语仿佛一股清泉流进我的心里,让我忍不住想起
我远在老家的女儿。她现在干什么呢?在学习?在考试?在和自己的
好朋友说悄悄话?她会不会偶尔想起这个在远方独自漂泊的父亲呢?
我忘了自己正要露宿街头的燃眉之急,和她聊了起来。这个小姑
娘名叫童童。听她说话,我感觉童童是个聪明的孩子,也不怕生。她
告诉我,她今年10岁,他们一家是从北京过来的,家里的房子很大,
父母就把一些房间租给别人住。
我又问她,现在在哪儿。她告诉我,我的面前就是一个游泳健身
中心,她刚上完游泳课,正在等着妈妈过来接她回家。
她用好奇的声音问我:“叔叔,你会游泳吗?”
我想当时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我告诉她,别看叔叔
看不见,我可当过运动员呢!别说是游泳了,我还练过短跑、柔道、
攀岩,还练过帆船和帆板,甚至出海乘风破浪过呢!我去过她的家乡
北京,曾在清华大学和北京体育大学与国家队的运动员一起训练,后
来还去过广州参加比赛,获得过一枚奖牌呢!
小姑娘的好奇心似乎被我这只言片语勾了起来,连忙抓着我的手
摇来摇去,央求我给她讲一讲这些故事。
对着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住宿、帐篷相关的事早被我抛在了脑
后。我理了理思绪,清了清嗓子,把我的“运动员的生涯”娓娓道来。
我有一个残奥梦
那是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全国人民一片沸腾。收音机里
说,中国人的百年奥运梦想终于要实现了。那时我才20多岁,20多
岁正是敢于追求梦想的。推拿按摩是一份让我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
但它满足不了我更高的精神追求。
是的,别瞧不起我的精神追求。一旦有了梦想,我会全力以赴地
去实现它。
收音机是我最好的老师和伙伴。残疾人可以进行体育活动,参加
残奥会为国争光,这件事也是我从收音机里听来的。
对于“热血沸腾”这个词的意思,当时的我是有真切感受的。我分
析了自己的条件:我练过武术,有锻炼身体的习惯,饮食作息规律,
身强体壮,这样的身体条件对进行体育活动来说是不成问题的;我胆
子大,虽然看不见,但我敢往前跑;我小时候经常挨打,长大了又能
吃苦,即使在运动员训练中受伤或者有什么病痛,我也能挺过去。这
么一想,我顿时感到热血沸腾!
说干就干,我辞了工作,拿上仅有的积蓄,坐上火车直奔首都北
京。我在北京举目无亲,而且不认识任何运动员或者教练员。但我听
收音机里说,高水平的运动员会在知名的大学里训练,我去那里一定
能找到愿意带我的教练。
现在想想都有点羞愧,当时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或者说,当
时的我凭什么有这股不怕死的勇气呢?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坚
信一个信念:只有自信、勇敢的人,才能办成大事。
我先去了北京体育大学,因为我从这个名字推断,全国体育教学
水平最高的大学也许就是这里。当时,我还在北京体育大学的正门照
相留念了。门口的大爷告诉我,学校的门牌和紫禁城的门牌是同一种
风格。我不知道紫禁城的门牌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听他的语气,我觉
得那样子一定很好看。
我在学校里转来转去,经过几番打听才找到了田径教研室。我的
突然造访让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措手不及。他们说,他们带过那么多
学生,还没有带过盲人学生。
我说:“别看我是盲人,我也有为国家争光的梦想。”我在他们面
前亮了亮自己的身板,想让他们相信我的体魄和决心。我又说:“我是
辞了工作过来的,您就让我试试吧。如果练不成,我就死心,继续回
去工作。”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话打动了那些老师,尤其是田径教研室的主
任,他带我见了校方领导,然后让我留下电话。
几天以后,我接到了通知。他们让我先去训练,从跳远和短跑开
始。
我的运动员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运动员生涯
由于我看不见,我的训练方式要特别一些。
跳远的训练周期比较短,在练跳远之后,很快我就开始练习短跑
了。教练对我的训练方法是,先练习30米短跑,再练习50米短跑,
最后练习100米短跑。他分别在30米、50米、100米的位置不断拍
手,让我循着声音的方向迅速往前跑。这种训练方法听着容易,但我
一开始吃了点苦头。我看不见,只能向着大致的方向奔跑,有时会跑
到别人的跑道上。如果跑道上没有其他人还好,遇见有人训练时,往
往不光会自己摔个狗啃泥,还会连累别人受伤。
我自己真是“又羞又疼”。还好大家都很善良,对我很友善,我拍
一拍尘土就站起来继续练习。教练为了避免再次发生“撞人惨剧”,找
了一个人在我的旁边助跑。幸运的是,在做运动员方面,我还是有点
底子的,只练了几天,我不仅越跑越准,还越跑越快。教练看我是个
短跑的好苗子,又把我推荐给了清华大学的田径教研室。
我心想:天哪,清华大学,这可是我知道的中国著名的大学了!
在那里训练的人可都是如假包换的国家级健将啊!车祸致盲之后,我
很快就辍学,再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教育了。而那段时间,我却和全国
各地的尖子生一起为梦想拼搏,每天进出同一个校园!以这样的方式
圆我心中的大学梦,可比挣钱让人高兴多了!
在清华大学训练了半年多后,我的短跑水平提升了,人也更自信
了。广东省第五届残运会的工作人员邀请我参加比赛,我不假思索地
抓住了这枝橄榄枝,最后获得了200米短跑项目的铜牌!这虽然不是
什么大奖,但它是我那段训练生涯的宝贵纪念。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在白天进行高强度的训
练,在晚上靠按摩挣钱,休息时间很少,每天累得倒头就能睡着。虽
然这听起来很苦,但我感到日子过得无比充实。
我曾经一次次离家出走,独自走南闯北,想活出个人样来。可
是,我从来没问问自己:“什么才是‘人样’呢?”
是有车、有房、有钞票,老婆孩子热炕头吗?这些目标固然美
好,可是实现了这些目标之后,我是否就真的满足了呢?现在回忆起
那段当运动员的时光,我终于明白,人样不是别人看到你的样子,而
是自己心里期待自己成为的样子。过着内心踏实又充实的生活,偶尔
能体会到热血沸腾的感觉,每天睡觉前都期盼着第二天赶紧到来,这
才是我想要的“人样”!
拿到这枚铜牌以后,教练找我谈话,说我是个好苗子,但田径毕
竟是一个对年龄要求很高的项目。说白了,我也快30岁了,在短跑方
面会逐渐丧失体能优势。听了教练的话,我的心中虽然有些失落,但
是认为教练的专业判断很有道理。而且我很感激他为我指明了运动方
向——柔道。
在教练的引荐下,我从一名田径运动员变成了一名柔道运动员。
从田径到柔道可以说是很大的跨界了。柔道运动对运动员四肢力
量的要求更高。在我经过体能测试之后,柔道教练判断:如果直接让
我和成人组的运动员一起训练,那么我的腰肯定会闪断。于是……说
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在最初的柔道训练过程中,我是和竞技体校的一
群十六七岁的女孩一起完成的。
柔道运动过程中有很多摔打的动作。虽然我看不见这些女孩的模
样,但是让我一个大老爷们和这些女孩摔摔打打,像什么样子?我是
真放不开啊!没想到一上来,我一个也算见识过一些场面的运动员,
竟输在了抹不开面子这关上。
几次训练下来,教练看出了我扭扭捏捏的样子,有点生气。他
说:“你不要不好意思。这是训练,你要认真起来,结果还真不一定是
谁摔谁呢!你这叫不尊重队友!”
教练的话及时点醒了我,我再扭捏下去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
命。
神奇的是,在认真地摔打了几次后,我慢慢地找到了窍门。与此
同时,为了锻炼四肢的力量,尤其是上肢的力量,我练了单杠、双
杠、举铁……你能想到的锻炼肌肉的运动项目我都练了,而且练得比
谁都狠。那段时间,我一直训练到挥汗如雨的程度,饭量也大,很快
练出了一身肌肉。我每天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肩膀,它们浑圆粗壮、结
结实实,无形中增强了我的自信心。
人就是这样,自信心增强后,办什么事情都会比之前顺利得多。
很快,我就加入了男子组的柔道训练。我从刚开始的“被女孩摔
打”到“被男孩摔打”,再到开始陆续和全国排名前50、前20、前10乃
至全国第一的青少年运动员一起训练。虽然我经常被这些男孩打败,
但是感觉虽败犹荣。
就这么练了快一年的时间后,教练对我的状态很满意,于是把我
推荐给了国家盲人柔道队的教练。经过考查和商谈,他们都觉得我是
个好苗子,打算用预选赛的方式把我纳入国家队。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我成了生活非常规律且有盼头的“半运动
员”。
2007年年初,在教练的引荐下,我得到了一次参加2008年残疾
人奥林匹克运动会预选赛的机会。我辞掉了当时的兼职,一心一意地
扑在赛前备战的训练中。
那一天,为了训练我的上肢力量,教练在训练中加入了攀岩的项
目。虽然攀爬的目标高度只有10米,但是不能用腿发力,我只能靠两
只胳膊攀住一根粗麻绳,用力往上爬。
教练的要求是左右手交替用力。而我之前在车祸中受过伤,右臂
骨折过,因此右胳膊比左胳膊短一些,有点使不上劲儿,我只能用左
胳膊支撑自己近160斤 [1] 的体重,难度可想而知。为了能够正常训
练,我基本上依靠左臂的力量往上爬,右手紧跟其后,做出一副右手
也在使劲儿的样子。
这么爬了两趟后,我还是被教练看出了破绽。他生气地对我
说:“不要偷懒,说了两个胳膊交替使劲儿,你就得交替使劲儿,不然
起不到训练的作用。”
我本想开口向教练解释自己的右胳膊受过伤,可转念一想,这可
能会让教练认为我在给自己找理由。这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万
一人家因此判定我“不行”,那该怎么办?我的梦想、我这么多年来的
努力不就白费了?
当时我离地面的距离大概是6米。我一咬牙,松了左手,替换上
了右手。没想到右胳膊完全无法支撑我身体的重量,不到1秒,我就
从高处摔回了地面。
紧接着,我愣了一下。
等回过神来,我发现左手蹭掉了一块皮,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
眼前。不过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事情是,我的肋骨摔断了两
根,连说话、喘气都感到痛。我到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我不适合做
手术,只能静养,并且不能剧烈运动。
就这样,我失去了参加2008年残奥会的机会。
从医院出来,我哭了。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那时心里的那种痛,
那是被失去梦想的绝望和连日以来的疲惫一瞬间击垮的崩溃。虽然现
在我的伤口已经痊愈,能够正常生活,但只要想起那段经历,我就会
觉得胸前的肋骨依然隐隐作痛。
不过,如果你问我后悔吗,我的回答肯定是不后悔。收音机里
说,没有白走的路,这些经历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多年来,我一直坚
信一点:耳听为虚,体验为实。我为我的梦想拼搏过、努力过,还练
出了如运动员一般强健的体魄,这不正是我今天走南闯北的底气吗?
热情、慷慨的房东
回过神来,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有正事没办呢!我一拍脑袋,赶紧
问童童:“你帮叔叔看看,周围有没有空地可以搭帐篷?”
她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我:“叔叔,什么地方才是能搭帐
篷的地方啊?算了,晚上外面很冷的,我们家房子很大,叔叔今晚来
我们家住吧!我的妈妈很快就要来接我啦!”
听了这话,虽然我很高兴,但是转念一想,对于孩子的“许诺”不
能太认真。虽然我惦记着自己的住宿问题,但是又不想把童童一个人
晾在这里,自己先走。我知道美国是个允许公民持枪的国家,不是很
安全。既然小姑娘说她的妈妈一会儿就到,那我就把她送到她的妈妈
手里再离开吧。
童童听了我当运动员的种种经历,意犹未尽,央求我再给她讲别
的故事,于是我对她讲起了我之前的亚洲之行。正讲得眉飞色舞的时
候,我突然听到有一位女士喊了一声:“童童!”
我停住自己的叙述,侧耳倾听。从童童的反应来看,我猜这个人
就是赶来接她的妈妈。
我刚想打招呼,却听到了她一句带着惊惧的问话:“这是谁?你在
干什么?”
我既紧张又着急,不过还没等我回答,童童立刻说:“妈妈,这位
盲人叔叔是来旅游的,想找个地方搭帐篷。刚才他给我讲了好多他之
前独自出国旅行的故事,他可厉害了!他还当过运动员,参加过比
赛,拿过奖牌呢!”
童童可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天使啊!
我如释重负,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您好,我叫曹晟康,是
个盲人旅行者。美国是我出国旅行所造访的第七个国家。美国的旅馆
太贵,我四处行走,想找到一个可以搭帐篷的地方,正好遇到了会说
中文的童童。孩子说妈妈一会儿会来接自己。我就想,不如等你来了
我再继续找,这样孩子会安全一些。”
说完,我递过去一张在国内时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名片,上面写
着:“曹晟康,盲人旅行者。”
童童的妈妈接过名片之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惊讶的语气
说道:“曹晟康……我听说过您!我看电视台和报纸报道过您的故事!
一个看不见的人独自出国旅行,还去了那么多地方,太了不起了!我
是童童的妈妈,我叫莉莉。”
我握了握莉莉伸过来的手,笑着说:“我知道您的名字。刚才和童
童聊天的时候,她告诉我了,她还说自己的妈妈是个大房东呢!”
“嗨,这孩子……”我从莉莉的声音中听得出她有点不好意思,但
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她说:“既然您知道我是房东了,还找什么地方搭
帐篷,您今晚就住我那里,我不收您一分钱!我们家住了好几个中国
人,还有一些是访问学者,都是教授呢!多认识些人,说不定能给您
接下来的美国之行添点色彩呢!”
我一听,心想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于是赶紧一边感谢一边答应
了。
拥抱新鲜事物
不得不说,遇见童童一家是我此次美国之行的重要转折点。
在童童家住的第一晚,我就让他们见识了我的手艺,帮他们做了
颈部和肩部的理疗。我发现很多人的这两个部位都有问题,而且这种
现象日趋年轻化。靠着推拿的手艺,我得以在童童家免费住了8天。
我还认识了很多朋友,比如有个来自中国台湾的姓何的访问学
者,他当时正在接受当地媒体的采访。听了我的故事,何教授十分赞
赏,于是把我引荐给了这家媒体。
没想到被媒体报道之后,我在当地的华人圈一下子成了名人。接
下来的几天,我竟然还得到了几次当众演讲的机会。我之前有过参加
媒体采访的经验,可从未参加过演讲。刚站上台,我心里真有点紧
张。我看不见下面观众的样子,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老
曹,没经验不要紧,有啥就说啥吧,把你出国经历的那些事照实说出
来给大家听听就行。这么一想,我果然镇静了许多,表达也很顺畅
了。讲着讲着,我自己的状态变好了,还听到了台下观众的叫好声和
掌声。
我想,我的演讲还是得到了一定的认可的。原来,演讲的窍门就
是有一说一,不用想太多。这让我有了新的人生体会,而且增长了见
识。
小有名气之后,我获得了莉莉曾经预言的好处:我的这次美国之
行添了很多色彩。那些天,一直有人带我游览洛杉矶的风景名胜。我
的旅行变得有趣了,我还安心了很多,这对一个盲人来说真是莫大的
福利。
我游览了著名的环球影城和好莱坞。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好莱坞
那条1500米长的星光大道上,我走了将近3小时。我虽然看不见,但
弯下腰去抚摸了很多之前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大明星的名字。那条街上
还有很多模仿明星的街头艺人,比如蜘蛛侠、绿巨人、玛丽莲·梦
露……我拜托同行的人帮我与他们合了影。我笑得很灿烂,希望日后
看到这些照片的人也会因为我的笑容而感到愉快。
在洛杉矶,我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是西雅图当地一位很有名的
华人脱口秀演员,我在这里姑且叫他C哥。他自称在报纸上看到了我
的事迹,内心很受鼓舞,希望我这次能去西雅图游玩,他负责接待。
他还说可以帮我联系当地的老华侨,我可以通过为他们按摩赚些旅
费。
我听了之后,心里很感动。我想,我在洛杉矶麻烦大家这么多天
了,是时候去下一站了。莉莉一行人帮我规划了路线,建议我先到旧
金山转一转,然后坐火车去西雅图。他们担心我搭车会遇到麻烦,于
是提前帮我买好了接下来的车票。
那天到达旧金山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多。我用我仅会的几个英
文单词(比如hotel、discount)不停地问路边经过的行人。我一直
问到了晚上10点,才知道最便宜的旅店竟然住宿一晚高达300美元。
我忍不住感叹:老天,我这趟行程的预算只有3000美元啊。住宿费
花掉这么多,接下来我可怎么办呢?
有个来自缅甸的游客给我出了主意:附近有家24小时不打烊的快
餐店,我可以花几美元在里面买一个面包、一杯咖啡,这样,我就可
以在里面凑合一宿,还可以享受里面的空调。
这个主意确实不错。我买了咖啡后,由于白天的旅途奔波,我还
没喝几口就困得不得了,于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吵醒。我打开手机听了听
时间,得知快凌晨两点了。我有点茫然地听了一会儿,发现周围还有
唱歌声和有节奏的拍手声。我想:有点意思,这深更半夜的,快餐店
居然在举行庆祝活动?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活动,但还是情不自
禁地跟着大家打起了节拍,和着他们音乐的曲调哼哼。
他们似乎发现了我,有两个人过来对我说话。我通过他们的声音
判断出,这两人很年轻。我勉强听懂了他们说的几个英文单词。他们
好像是在跟我打招呼,而且好像是墨西哥人。我用China、blind、
travel几个单词介绍了自己,他们居然发出了欢呼声,可能是觉得不
可思议吧。
后半夜,我加入了他们的欢庆活动。我们一起喝酒、跳舞、干
杯、拥抱、合影留念。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华人进来买早餐。他被眼
前的景象吸引了,还帮我翻译了一会儿。
我这才知道,店里的这些人果然是来自墨西哥的留学生。他们告
诉我,中国的留学生往往都有自己的圈子,喜欢说熟悉的语言、吃熟
悉的中国菜、做熟悉的工作、与熟悉的人打交道……总之,中国的留
学生很难“出圈”。而他们从我的身上看到了中国人也有不同的一面:
喜欢新鲜事物,喜欢挑战,很勇敢。
就这样,旧金山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辨别世间善恶
2013年10月30日,受C哥邀请,我来到了美国华盛顿州西北部
的太平洋沿岸城市——西雅图。
下了车,我回拨了前两天C哥打过来的那个号码,没想到是空
号。此时已经接近晚上9点,秋天的西雅图夜间温度常常不到5℃。我
心里着急,又打了几次电话,最后终于有人接了电话,但我没想到对
方是位女士。
我自报家门,刚一提“C哥”两个字,对方立刻用冷漠的语气甩来
一句:“C哥出车祸了,接待不了你了,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她就
把电话挂了。
这句话仿佛一盆冷水从我的脑袋上浇了下来。我想:C哥怎么就
出车祸了呢?严不严重?有生命危险吗?火车站的环境嘈杂混乱,我
听不到周围有说中文的声音,我慌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慢慢地冷静下来。我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先离
开火车站,去市内找个住的地方。我安慰自己,这次就当是自己来这
座挺有名的城市旅行吧。
我怕用我那蹩脚的英文说不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于是等了一个
多小时,终于等到了一个华人出租车司机。这位司机姓陈,来自中国
广东。身在异乡,遇到会说中文的人,我难免要和他多聊几句。老陈
听完我的遭遇之后,有点惊讶地说道:“C哥?我认识呀!”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惊讶,心想:难道这是C哥的熟人?
原来,西雅图的许多华人都加入了同一个大微信群,他和C哥都
在这个群里。前两天他看见C哥发朋友圈,说自己要接待一个盲人朋
友,却没想到这个朋友被自己接上了车。
我赶紧问:“您知道C哥出车祸的事情吗?”
“出车祸?我白天还看见他发朋友圈,晚上他就出车祸了?”老陈
将信将疑地找地方停了车,然后告诉我,他有办法知道这件事是怎么
回事。
老陈拨通了电话,打开了免提模式。我竖起耳朵,听着接下来的
对话。在对话开头,我听到的还是那位女士的声音,老陈开口问她:
“请问这是C哥的号码吗?我这边有一场商业演出,想邀请C哥做
主持人,出场费10万美元,请问C哥最近方便参加吗?”
“啊!您好!方便的,我让C哥一会儿给您回电话好吗?”
“可以的,我等C哥的回电吧。”
老陈说完就挂了电话。还没到5分钟,C哥就回电话了,声音里充
满了热切的期待。老陈问他:“您在朋友圈里说要接待的那位盲人旅行
家到了吗?您会不会有时间冲突?”
没想到C哥立刻说:“什么盲人旅行家,不就是个满世界骗吃骗喝
的人吗?我看他是想红想疯了!不管他!把他晾在大街上冷静冷静,
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出来行骗了!”
我仿佛听到心里“咯噔”一声,随即弥漫而来的是一阵悲凉。
老陈是个热心肠的人,挂了电话,马上就为我打抱不平:“真没想
到这个C哥是这么一号人物!他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名人。我说句不
好听的,就算对待正常人,这样耍人家就很缺德了,何况你的眼睛还
看不见。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从C哥这里,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骂我。我想,有这种想法的
人一定不在少数吧……可能是因为被冻得难受,也可能是因为伤心,
我想起了之前一次不愉快的经历。
2000年年初,我在广州打工,有一个表哥给我打电话,告诉我
他正在吉林白城做水果生意,发财了,但是人手不够。
他觉得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于是让我赶紧过去。他还承诺,这
份工作不仅包吃包住,而且没那么辛苦。我听了很心动,没想太多就
辞职过去了。
谁知道,这次经历让我差点把命搭了进去。
到了白城,我很快就联系上了表哥。第一天,他带着我满城地
玩,好吃好喝地接待我,晚上还领着我去了酒吧。我说就不去酒吧
了,晚上好好讲讲工作上的事。表哥不理会,非要拉我去,还给我灌
酒。我当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没有想太多,晚上喝得迷迷糊糊的。
等到第二天酒醒了,我发现果然出事了。
我被表哥带进了一间“教室”,一关门就开始“上课”。前边有
个“老师”像打了鸡血一样,刚“上课”就说自己的产品有多么优秀、可
以卖多少钱,大家都要一起发财。当时音响开得震天响,我有点头
晕、恶心,越听这些话越觉得不靠谱。
当我提出要走时,表哥和他旁边的家伙终于变脸了,说想走可
以,只要把这些产品卖出去,或者让家里人给这边汇款就行,不然我
就是死在这里也别想出去。我后来才明白,表哥这是进了传销组织,
把我拉成了下线,所谓的“上课”实际上是“洗脑”。
我后悔得不得了。这个表哥是姑妈的孩子。没想到,与我有血缘
关系的他,居然连自己的家人都下得去手。我急了,坚持要走,最后
果然挨了一顿毒打。这帮人想“杀鸡儆猴”,于是拿我“开刀”,打得十
分狠毒。
我拗不过他们,只能先服软,再找机会逃跑。关我们的屋子被把
得死死的。屋里有几十个人,男女都有,大家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
加上空气流通不畅,屋子里的环境可想而知。我当时连哭都哭不出
来。
冷静下来之后,我把表哥叫过来,和他谈话。我说:“我不知道你
是怎么进传销组织的,但是你连自己的家人都骗,你不怕有一天别人
找你爹妈报仇吗?你现在悄悄放我出去,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以
后我们不要来往了。”
我仿佛听到了表哥的哭声,他说他也是被逼无奈。我一看事情有
转机,赶紧让他想办法放我出去。
我丢下了来时携带的行李箱,只穿着一只鞋子就跑了出来,然后
我听到了马路上的车流声。正当我想着下一步该去哪儿的时候,身后
那些“恶狼”也跟上来了。我慌了,冒死在路上拦了一辆车。
幸好那是一辆出租车,而且司机是个聪明、善良的人。我当时语
无伦次地只说了句“我是个盲人,后边那些人骗我加入了传销组织”,
司机立刻就明白了,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他把我送到了附近的
一个派出所,这才救了我的命。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进了传销组织的表哥不仅骗了我,还骗了许
多他的远亲近邻。前两年,有人说他被抓进了监狱,我不知道这个消
息是不是真的。总之,我再也没有和这个带给我噩梦的表哥有任何来
往。
到底如何才能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到底如何才能知道一个人是否
值得信任?以后我还可以继续相信别人吗?每年我都会通过微信加很
多形形色色的人,与他们成为微信好友。在这些人中,有的钦佩我,
想与我交个朋友,希望接下来有机会一起旅行;有的看出了我身上的
商业价值,想带上我一起赚钱,可是最后有一大部分人都是不了了之
的。每年年底,我都会让人帮我清除一部分好友,有时能删掉200多
人。我希望我们都能修炼出辨别世间善恶的功力,一路上都有良师益
友为伴。
见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陈主动提出帮我安排住处。我先去他
家暂住了一宿。第二天,在当地华侨组织的帮助下,我住进了关先生
的家。关先生和关太太的年龄都超过了80岁。这对老夫妇在美国生活
了40多年,听了我的经历,都很佩服。他们不仅为我免费提供食宿,
还带我参观了微软总部、太空针塔等著名景点。为了报答他们对我的
礼遇,我每天都会为两位老人做按摩。
这对老夫妇的身体非常健康。听他们的声音,我猜他们的精神面
貌也很好,我们一聊就能聊半天。有时候他们的邻居、朋友上门,我
也会露上一手。听到大家的夸赞,关先生和关太太别提多开心了,我
心里也宽慰不少。
老陈会时不时地过来看我。有一次,他的朋友办生日派对,他邀
请我一起参加。大家在KTV里唱歌,唱的全是华语歌,比如《为了
谁》《说句心里话》……啤酒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我好久没有体会
到这么热闹的感觉了。在西雅图的这段日子,我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国
内,仿佛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不知不觉,我在西雅图待了四五天了,心想是时候告别了。关太
太和关先生热情地挽留我再住几天,老华侨们也邀请我到他们家再住
几天,这让我十分感动。在这次西雅图之行中,我原以为自己“被放鸽
子”了,没想到这段不幸的经历为我埋下了幸运的伏笔,最后,我反而
收获了他人满满的爱意。可惜我还有自己的旅行计划,也该去下一站
了。
在得知我要去的下一站是华盛顿后,关太太和老华侨们替我联系
了当地的华侨组织。这样,我一下车就会有人帮我安排住宿,我可以
便利很多。告别时,我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他们嘱咐我,有事就
打电话,即使回国了也可以常联系。我不住地点头,除了谢谢,没有
其他词可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对美国之行的印象
2013年11月5日,我到达美国华盛顿。在当地华侨组织的介绍
下,我去了一个很多游客都不知道的去处。那是一座老房子 [2] ,位
于艾奥瓦州的马斯卡廷小镇。
2013年,来自中国上海的商人程先生买下了这座房子,将它改
造成了一座小小的博物馆,这里就此成了一个传播中华文化的窗口。
我到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我很荣幸,当天就是这位程先生带
我参观了这座改造后的博物馆。我在里面走着,感觉这座房子有点像
北京的四合院,设有几进几出的门。大门口还有两棵粗壮的大树,我
用两只胳膊居然都会抱不过来。
粗糙的墙、低矮的栏杆,我都挨个抚摸了一遍。程先生说,我可
能是第一个到访这里的中国盲人游客。
我提出了想见见原房主的愿望。程先生告诉我,两位年事已高的
老人已经搬去佛罗里达州,不在此居住了。但是他非常热心地替我联
系到了两位老人的大儿子盖伊·德沃切克。当晚,盖伊请我和程先生一
起分享了当地的美食,其中的烤鹿肉和葡萄酒鲜美无比。我还帮盖伊
捏了肩部的几个穴位,这个肩膀宽阔的男人不停地感慨:中国的推拿
按摩真是太神奇了。
离开华盛顿以后,我还去了芝加哥、波士顿、纽约、奥兰多、迈
阿密、夏威夷,以及赌城拉斯维加斯。总之,我基本上把美国的著名
城市都转了个遍。
在芝加哥,我曾经一个人站上了西尔斯大厦 [3] 的楼顶。我不知
道楼下的花花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当时大风呼呼地吹过我的脸
颊和头发,我感到无比兴奋。
在波士顿,我参观了从小就在收音机里听过的名校——哈佛大
学。我不禁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的那段运动员生涯,以及和那些名校的
学子共同进出一个校园的情景,感觉至今都心潮澎湃。我本来还想拜
访哈佛大学的校长,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想拜访校长必须提前两个
月预约,他们比美国州长还难见呢!
到了纽约,我游览了第五大道、帝国大厦、时代广场、自由女神
像……说真的,去之前我还在想,我是不是第一个到达这些景点的中
国盲人呢?当我真的站在了自由女神像的脚下时,我突然感觉从前的
想法实在太可笑了。所谓第一、第二这些排名都是浮云。对我来说,
我站在这里,感受着周围的车水马龙,听着街头艺人的歌声,呼吸着
自由畅快的空气,这种体验才是真实的,才是重要的。
这一路走来,我最想感谢的就是美国各地的华侨组织。我能这么
顺利、安全且开心地畅游美国,离不开它们“接力棒”式的帮助和支
持。有的华侨朋友还为我发起了募捐,想为我凑足旅行经费,但被我
拒绝了,因为我真的已经从他们那里获得了足够多的帮助。有时实在
是盛情难却,我就在当地多待几天,专门为华侨们做按摩推拿,以此
报答他们的善意。
2013年12月26日,我从洛杉矶回到了上海。
这一次美国之行,我用了70多天,横跨10个州,走过了13座城
市。更加让我感到惊喜的是,3000美元的旅行预算,基本上是一分
不少地被我带回了国。
美国之行的收获
我在这次美国之行中最大的收获是,我的内心比之前更强大了。
我出过三次国了,因为媒体的曝光,我在国外的华人圈里也算小有名
气。不管大家对我的评价是褒是贬,我都会理性地对待。否则,别说
实现梦想了,我估计连正常过日子都难。
记得2013年12月初,我去了夏威夷,参观了珍珠港和张学良
墓。后来,我在出口迷了路,我用中文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来自中国
的盲人旅行家,希望得到帮助。可是喊了半天,我不仅没有得到帮助
不说,反而听到有人用流利的中文说:“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旅行家?一
个瞎子在家老老实实待着得了,出来麻烦别人干吗?”
我有点生气,但很快内心就平静下来。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么
快就能平复心情,以前的我脾气多急啊,遇到这种情形时很可能马上
就和对方吵起来。当我的内心平静后,我很快就等来了愿意帮助我出
去的工作人员。
收音机里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可能离君子的境
界还差得远,但我想,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理解和支持你的梦想,你也
没有必要让所有的人都理解和支持你。那些不理解我甚至讨厌我的
人,我不为他们而存在。而那些愿意伸出援手帮助我的人,我会一生
难忘。为了你们,我想变成一个强大的人,一个强大到有一天也能帮
助别人的有用的人。
感谢这次美国之行,感谢这个世界。我很期待我的下一次出国旅
行!
[1] 1斤=0.5千克。
[2] 2015年,当地政府将这座房子设立为纪念馆,命名为“中美友谊
屋”。
[3] 西尔斯大厦位于美国芝加哥市,建筑高度为443米。
第四章 澳大利亚和欧洲之行
师兄和他的朋友们
2014年5月25日早上6点多,经过10小时的飞行,我来到了澳大
利亚的墨尔本。我的澳大利亚之行开始了。
今年我的主要计划是去欧洲,但之所以先来澳大利亚,主要是因
为我在这里找到了工作。之前教我按摩的师傅刘姐对我说,她带的很
多徒弟在澳大利亚开了自己的店,在当地经营得不错。我有出国的经
验,可以去闯一闯。我想反正我的目标是环球旅行,就算赚不到钱,
也算游览了澳大利亚,于是动身了。
经过刘姐的介绍,我事先联系了柯师兄。其实,当天的航班延误
了一点时间。飞机落地后,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取了行李,来到
出口附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手机没有信号,无法拨打电话。
但没想到,从未见过面的柯师兄居然先在人群中认出了我。早上的温
度有点低,师兄非常贴心地帮我从行李箱中取出了厚一些的外套,叮
嘱我穿上。
我不想麻烦师兄太多,于是请他帮忙先把我送到提前订好的旅
店,因为我来了才知道,虽然师兄也学过一些按摩技艺,但他是视力
健全的人,现在在澳大利亚从事其他行业的工作。而且,虽然我们是
名义上的“师兄弟”,但毕竟没什么交情,我可不希望打扰人家的生
活。
没想到师兄非常热情,他之前并不知道我的“名人轶事”,是在路
上才开始了解我的。听了我的故事,他立刻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
愿意去他家住几天,建议我不要去住什么青旅了,如果我实在过意不
去,就帮他给家里人按摩一下。
我一听,心想:拿手艺换吃住不正是我在旅行中颇为得意的事情
吗?于是,我立刻答应了师兄。
师兄是个行动派,刚到家放下了行李,就问我累不累,要是不累
现在就可以带我出门转一转,正好他今天休息。我也是个行动派,马
上说没问题。
师兄还叫来了几个朋友,可能是觉得人多热闹,又或许是担心他
一个人对我照顾不周。虽然他没说出来,但我能感受到他是个善良的
人。刚来澳大利亚就这么顺利,这让我心里十分感激。
他们先带我参观了一个地方,我猜想那里应该是动物园,因为他
们有时候说英语,说得很快,我实在听不明白。不过这不重要,让我
印象深刻的是一件既有趣又有点冒险的事情——用无花果喂鹦鹉。师
兄说那是一只个头很大的金刚鹦鹉,喙很硬,要是不小心被咬了,准
会流血。他问我怕不怕。我最听不得别人问我“怕不怕”这三个字,不
问还好,一问我肯定是要硬着头皮上的。但其实那个家伙很温和,我
没有受伤,还让它吃了个饱。
中午,师兄带我去餐馆吃了海南鸡饭,味道非常不错。下午,在
师兄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另一个师姐,还去她家喝了茶,吃了点心。
师姐向我说起了在澳大利亚的生活。听起来,这里的生活都是温馨舒
适的,这让我对这个国家充满好感,同时又生了一点向往。
晚上回到师兄家,我正式和他的家人打了招呼。他有一个女儿,
一家三口人都很和善。我那天过得很愉快,但同时心里一直觉得对师
兄有点亏欠。所以,虽然白天有些劳累,但我还是给师兄和他的家人
们做了简单的肩颈推拿,想让他们放松一下,晚上睡得香一点。
第二天,师兄因为工作无法陪我出去游玩,但是他联系了自己相
交多年的一位来自菲律宾的朋友,让他带着我去墨尔本的一个私人动
物园玩。那不是一个知名的旅游景点,外来游客不多,车程有100多
公里,我们需要经过高速公路。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些不怎么出名,可
能只有本地人才会去的地方,因为直觉告诉我,这样的地方反而会让
一个外来游客收获更多的乐趣。
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是源于多年以来培养的“旅感”,那个私人动
物园还真有趣。袋鼠是澳大利亚的国宝之一,这个私人动物园里的袋
鼠数量不少,有大的、小的、短尾的、黑尾的……我看不见,只能凑
近了抚摸它们。它们的毛很短,让我想起了老家看门护院的大狼狗。
听说不管距离远近,它们都是一蹦一跳地走路。袋鼠被露天散养,不
伤害人,人也不伤害它们。我还抱起了一只个头不大的袋鼠合了影。
动物园里还有蛇、乌龟和鳄鱼,它们都被养在玻璃柜里,我无法近距
离地接触它们。
吃过午饭,我想该计划下一站的行程,于是拜托师兄的朋友带我
到师兄家附近的一家旅行社了解情况。他们推荐我去附近的国家新西
兰,可惜得等一个月才能拿到签证,而且那里的天气接下来会越来越
冷。我又想到了还没去过的南美洲,如果我要去那里的巴西、阿根廷
等国家,也得一个月后才能拿到签证。至于欧洲,如果我要去自己非
常想去的法国,那么我需要去法国领事馆面签……总之,去其他国家
都比较麻烦。我考虑了一下,最后定了一张6月2日飞往悉尼的机票。
那几天,我照例在晚上回来之后给柯师兄和他的家人按摩。他们
告诉我,经过我的调理,他们最近吃饭和睡觉都变香了,十分舒服。
第三天一早,师兄和他的妻子都上班了。我提出想自己转一转的想
法,无奈师兄不同意。我没有再坚持,因为我心里明白,师兄好心留
我住下的同时,他还承担了一份责任。如果我一个人出去了,遭遇不
幸,必然会给师兄带来麻烦。
因此,我在师兄家的后花园待了一上午。我一边喝茶,一边用手
机听音乐——这是我的旅行里不多见的状态。当天阳光很好,空气里
全都是花草树木的清香。师兄家有两只小狗,它们十分乖顺,就这么
一直陪着我。师兄的女儿早上8点多才出门上学,下午5点放学。前一
天晚上我与这个小姑娘聊了两句,得知她白天打球的时候不小心把脚
崴了,于是我帮她做了一个复位的推拿,这让她的疼痛减轻了不少。
她是初三年级的学生,说自己天天都会学习音乐、美术、体育等课
程,学习方式非常有趣。就算是学习我们国内称为“文化课”的课程,
他们也会经常用做实验、做游戏的方式进行,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在
草坪上边晒太阳边上课。
她出门以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俩一样大,都
是初三年级的学生,可是我的女儿顶着中考的压力,有时都不愿与我
多说话。孩子的学习压力大,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我想了很多问
题,却想不出什么明明白白的答案,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溜走了。
对我来说,其实这么闲待着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反而会让我感
到焦虑。我更享受走在路上的感觉,享受与不同的人打交道、聊聊
天,长长见识。师兄不想让我在余下的几天太寂寞,于是第四天一大
早,把我送到了附近的华人慈济会。在那里,我认识了几个华人朋
友。
第一个朋友是华人慈济会的负责人邓先生。我去的时候,邓先生
正犯头疼,师兄希望我帮他调理一下。我为他按摩了快1小时,他的
头疼有所缓解之后,我们闲聊起来,我聊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尤其是
旅行。他问我知不知道华人慈济会,劝我加入,说这个组织可以为我
募款,这样,我以后的旅行生活不至于太拮据。我知道邓先生这样做
是出于好意,但是我婉言谢绝了。我感谢在旅途中帮助过我的所有
人,但是这样的接济反而会让我产生心理负担。旅行是我的爱好和梦
想,人应该自己想办法实现梦想。
邓先生中午请我吃了素斋,菜肴非常清新爽口。虽然我很爱吃
肉,但是老话说得好:“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这些天
托师兄和他这些朋友的福,我在饮食方面不仅没有任何不习惯,而且
吃得非常营养健康。出门在外,这点实在太难得了。邓先生替我向墨
尔本大学提出了参观申请,告诉我第二天会有学生会的两个中国女生
带我参观校园。我非常感谢他,晚上在他那里帮他按摩了一会儿头部
才回到师兄家。
就这样,2014年5月30日早上,我来到了墨尔本大学。我是坐当
地的小火车和电车过来的,这种有点古老的交通方式在我看来十分有
趣。墨尔本大学在澳大利亚排名第一,在全世界的大学排名中位居前
30,其商科专业更是世界一流。两个女生话不多,但是很贴心,对我
照顾得十分周到。她们还带我去了田径场,我好久没站在跑道上了!
回想起曾经的“峥嵘岁月”,我忍不住放下盲杖,往前跑了一小段。
参观了大概不到1小时,为了安全起见,两个女生把我送回了华
人慈济会。午饭过后,邓先生开车带我游玩了墨尔本市内的一些景
点,比如国会大厦、皇家植物园,等等。我还逛了唐人街,在那里买
了考拉造型和袋鼠造型的玩具,准备给师兄的孩子一个,然后将另一
个带回国给女儿。
第六天也是我过得非常愉快的一天,师兄的那位菲律宾朋友,也
就是之前陪我参观动物的那位朋友,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我为他和
他的家人做了按摩,晚上师兄一家也过来,我们一起吃了晚饭。他们
准备了非常厚实的牛排,肉味很足,一口咬下去感觉嘴里充满了牛排
的肉汁。我们还喝了葡萄酒,聊得非常愉快,后来还唱起了歌。这一
天就这么过去了。
临走的前一天,师兄帮我介绍了十几个客户。原来,师兄担心我
接下来的旅费不足,所以提前说好了让我进行有偿服务。最后,我大
概收到了100多澳元 [1] ,差不多可以支付我去悉尼的机票钱了。
晚上回家,我和师兄全家人一起合影留念。师兄非常担心我在下
一站的行程中遇到困难,帮我打电话咨询了在悉尼开旅行社的朋友,
但是我在旁边听得出来,对方似乎不是很方便接待。我感谢了师兄的
好意,告诉他我自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我之前出国旅行都是这么过
来的,所以没关系。但师兄还是希望能为我的旅途提供一些便利条
件,于是替我联系了悉尼当地的华人基督教会,帮我在唐人街附近预
订了两晚的酒店住宿。他还告诉我,第二天飞机落地后,会有一位名
叫“白琳娜”的姑娘去机场接我。
6月2日,虽然我乘坐的是当天下午的航班,但我还是早早地起床
了。锻炼身体、吃完早饭后,我又掏出手机听了一会儿歌。回想起这
8天的点点滴滴,我内心平静而喜悦。感谢师兄和师兄的朋友们。
午后,师兄开车把我送到了机场,我们拥抱告别,我又回到了一
个人上路的状态。经过1小时的飞行,我在悉尼金斯福德·史密斯国际
机场降落。白琳娜果然等在那里接我。
在去旅馆的车上,我们聊了很多。和柯师兄一样,白琳娜在当地
做社区服务。她问我打算在悉尼待几天,有没有制订什么计划。我说
可能会住十几天,想去阿根廷和法国驻澳大利亚的领事馆办理签证。
他们为我预订的旅馆很受背包客的欢迎,在悉尼市中心的唐人街
附近,我住的是一个设有6张上下铺的房间。这样也好,我可以多交
些朋友。那两天临近端午节,白琳娜特意给我带来了两个粽子和一些
水果。能在异国他乡吃到中国端午节的传统食物,别有一番滋味在心
头。我说,如果她方便,我可以为她免费做按摩。可惜她不太习惯这
种待遇,婉言谢绝了,但又说我可以给她的女儿做,她的女儿有时会
犯头疼的毛病,我答应了。白琳娜担心我一个人去领事馆办签证会遇
到困难,于是委托了她的一位老朋友——当时75岁的汪先生第二天来
青旅接我。
我很喜欢这家旅店。它是由中国人开的,包括前台在内的服务员
都是中国人。旅店的工作人员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我们聊起天来十
分投缘。第二天,旅店提供的早餐有刚出炉的面包,还有牛奶和麦
片,非常暖胃。
在我吃饱喝足之后,汪先生来了。虽然汪先生已经75岁高龄了,
可是听他说话的声音,我觉得他应该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汪先生带
我去了心心念念的阿根廷和法国驻澳大利亚的领事馆。阿根廷驻澳大
利亚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十分热情,法国驻澳大利亚领事馆的工作人员
态度稍显冷淡。令我苦恼的是,我的两个签证都没有办下来,因为我
提供的资料不充足,我需要去联邦银行开一张银行卡余额的证明。没
想到这两个国家的签证这么难办,我一时有点焦急,说不出话来。还
好有汪先生全程陪在我身边,他比较老成,一直在鼓励我不要急,要
慢慢来,问题总会解决的。我这才稍微平静了一些,心想只能改日再
办了。
汪先生把我送回了白琳娜所在的华人社区服务中心,我们吃了一
些简餐,一上午就这样度过了。下午,汪先生回家休息了,白琳娜带
我去悉尼市内转了转。我感受了一下悉尼的地铁,等车的时间可不
短,车速也挺慢。我认为地铁的速度和一座城市的生活节奏有关,由
此看来,悉尼应该是个不太繁忙的城市,不容易让人焦虑。我们先去
了悉尼的市政府逛了一圈,白琳娜与我在门前合了一张影。
后来回到了旅店所在的唐人街,在白琳娜的介绍下,我去了一家
旅行社咨询是否可以办理一日游套餐,想借此机会去悉尼歌剧院等著
名景点“打卡” [2] 。但是跟团游价格都有点高,我也不能一直让白琳
娜陪着我,这两天够辛苦她的了,所以我打算与之前一样,自己出发
转一圈。
遗失手机
第三天早上,我到旅店的前台办理了续住手续,想在这家青旅再
多住几天。我拜托前台工作人员用英文帮我写一张小纸条,因为我要
去联邦银行把手头上的2000美元换成澳元存进去,给我做个证明,
不然签证办不下来。我的英文水平还是不高,只能拜托人家的纸条替
我“张嘴”了。
存完钱,我本来想赶紧去领事馆问问办签证的事情,结果路上接
到了白琳娜的一通电话。她向我推荐了自己一个开按摩院的朋友,说
如果我在悉尼能待几天,可以去那边兼职。她问我有没有空过去露两
手,让人家看看我的手艺。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马不停蹄地赶过
去了。
白琳娜的朋友感受了一下我的手艺,说我的技术水平符合要求,
可惜我无法用英语口语与客人交流,毕竟来的都是外国客人。但他又
觉得直接拒绝我有些可惜,于是说他记住我了,可以帮我推荐对员工
英语水平要求不那么高的按摩院。我向他道了谢,回到了青旅。那时
旅店的老板娘正好在,和我聊了两句,发现我们都是安徽人。我对她
说起了刚刚“兼职被拒”的经历,这位老板娘就退了我后两天的房钱,
让我不要灰心,说她会帮我留意,如果哪里需要招按摩师傅,她会在
第一时间通知我。
2014年6月5日,我经历了不愉快的一天。早上4:30,我从睡梦
中莫名惊醒,下床走了几步,去靠近门口的充电区拿起自己的手机听
了听,发现手机才充了25%的电量。心想,可能是因为昨晚不小心碰
了一下插头,没插牢?我当时没想太多,想着时间还早,可以再睡一
会儿,于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地睡去。
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7点多了,到公共区域洗漱大概花了10分
钟。回来放下洗漱用品后,我第一时间就去摸手机,心想这下总该充
好电了吧?
没想到,手机没了。
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但是只摸到一个充电器的插头。我开始回
想刚才的一切细节:出去洗漱的时候,我把房间的门关上了;回来的
时候,门是开着的。我刚才没多想,现在心里“咯噔”一声,心想:不
会吧,真的遭贼了?
我站起来,开始大叫:“phone,phone!”屋里的人被我惊醒,
有的人过来帮忙找手机,有的人警惕起来,开始查看自己的贵重物
品,我们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的iPad丢了。老板娘听到消息后赶了
过来,在第一时间报了警。
丢手机对于一个身体健全的成年人来说是件麻烦事,对于一个失
明的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你或许会疑惑:盲人也会依赖手机这种电
子工具?是的,因为我们的手机里通常都会安装盲人专用的系统和软
件,所以身体健全的人能用的确认时间、找路、听音乐、聊微信、发
微博等功能,我们也会用。更重要的是,由于盲人的眼睛看不见,手
机成了盲人最重要的记事本。我的所有银行卡号、身份证号、300多
个联系人的号码都存在手机中。就算是给我100万澳元,也买不回这
些联系人的号码啊!我又想起出国之前给手机充了1000元的话费,
现在看来这些也追不回来了。
警察来了以后,在房间各处看了看,然后调取了监控录像,看到
早上7:40左右,在我出去洗漱之后,有个人拿着大包小包出门了。这
个人没再回来,也没有退房,很可能就是窃贼。我听旁边一位中国驴
友给我翻译,得知有个警察似乎认出了他,说这个人是当地土生土长
的混混,靠领政府的救济金生活,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的事情没少
干。
我问警察,是不是能赶紧抓住这个人,让他把手机还我。得到的
答复是不一定,这些人通常都是神出鬼没的。我感觉这里的警察办事
效率有些低,当然也可能是我自己着急的缘故吧。我感觉他们在这里
调查了很久,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
这是我第一次丢手机,还是在异国他乡丢手机,我感觉自己顿时
像是丢了魂。以前早上起来,出门前,我一定会听听微信语音或者新
闻广播之类的内容,可现在这些事都做不了。至于电话号码,我一个
也记不住,连弟弟的手机号都忘了。我逼自己想想,看谁能雪中送
炭,救我于水火之中。最后,我终于想起之前认识的中青旅的副总经
理。他姓葛,常驻悉尼。
我试着打了几遍电话,没想到最后真让我拨通了。听到葛经理声
音的那一刻,我真的快哭出来了——现在想想,这也太没出息了,可
是当时我真的是又急又无助。葛经理听了我的情况,二话不说,当天
就赶去给我买了新手机,并安装了新的电话卡,还专门为我安装了盲
人软件,这让我在惊讶之余万分感动。
2014年6月6日,我上了点火,不想吃饭,整个人萎靡不振。人
的身体状况很容易受到情绪的影响,年龄越大的人越能体会到这一
点。强迫自己吃下一碗麦片之后,我抱着一线希望,用新手机给自己
原来的号码打电话,打了两遍没人接听,打第三遍对方就关机了。
拿到新手机后,我还得学习和适应一下它的使用方法。更让我发
愁的是,我丢失了旧手机通信录里和记事本里的号码。还好我还能打
开微信里的通信录,有几个老朋友尚且能联系。
屋子里有个从中国香港来的留学生,大家都叫他迈克尔。他知道
我心情不好,认为我闷在屋子里有害无益,于是拉我出去看附近的灯
光展。他也知道我看不见,可是这大概是他当时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了。出去透口气总是好的。与迈克尔同行的还有他定居于此的姐姐米
歇尔。我们一起在灯光展中拍了合照。果然,人出来走走之后,心情
好了很多。
第二天,我虽然没有前一天那么难过了,但是也没什么玩的兴
致。我认为很可能找不回自己的手机了。于是,我安慰自己:算了,
这些都是旅途中的插曲,我老曹的路还是要往下走的。白天,我与同
屋的背包客参观了悉尼歌剧院,中午一起吃了汉堡和冰激凌。这些“垃
圾食品”对人的身体不好,但是偶尔吃一次却能让人心情愉悦。我平日
里不敢多吃这些食品,没想到心情沮丧时吃起来发现它们是如此美
味。
2014年6月8日,这天是个周日,我难得没有早起,一直赖床到
上午八九点钟,之后在米歇尔的带领下去了附近的教堂做礼拜。牧师
问我是否信教,我说不信教。他又问我是否考虑信主耶稣,我婉言谢
绝了。我更喜欢自己这种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状态。或者说,我最应
该相信的人,应该是我自己。
当天还有做礼拜的信众给我塞了50澳元,我想他大概是可怜我。
考虑到无功不受禄,我依旧没有收这些因为可怜我而给的钱财。下
午,我回到了白琳娜工作的社区服务中心。她的妹妹琳达也在那里,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说了说这两天的事情。姐妹俩都很同情我
丢失手机的遭遇,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再安慰也无济于事。于是我们
又聊了别的闲话,听了听音乐。2014年6月9日,琳达带我去了悉尼
最大的天主教会听唱诗,还去了植物园。我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可
以给她做做按摩,以此表达谢意,她却说不用那么客气。
我不禁感叹:这世上,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终归还
是好人多。我前两天还说“悉尼很差劲”这样的话,现在想想,这是没
脑子的说法啊!
令我意外的事情是,葛先生把我前两天丢失手机的遭遇发了微
博,没想到这条微博引来了一位来自广州的梁先生的关心。他主动联
系葛先生,提出想见见我的愿望。
梁先生在这边待了十几年,对当地的情况相当熟悉,有非常多的
朋友。他也是个喜欢聊天的人,对我这个盲人的旅行非常感兴趣。于
是,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大为感慨,说要交我这个朋友。那天
见面,他带我去了悉尼的情人港,中午还请我吃了味道非常正宗的粤
菜。其中的牛肉非常爽滑,海鲜粥和炒粉非常暖胃。
下午喝茶休息的时候,我照例为梁先生做了按摩,以表达我的感
谢之情。梁先生对我的技艺赞不绝口,说如果我愿意在悉尼住一段时
间,他可以把我介绍给开按摩院的朋友,这边的工资会比很多地方高
一些,我可以赚一些旅费,再继续踏上旅程。我听了十分高兴,连忙
答应了。
我这两天因为丢失手机耽搁了,始终没有推进办理签证的事情。
我拜托白琳娜联系了汪先生,想再麻烦他帮我办理签证。这次依旧不
顺利,领事馆负责办理签证的工作人员不是原来我遇到的那位了。对
方问我怎么不在国内办好签证再出来,我说我是一个期待环球旅行的
盲人,在上路之前就制订好详细的计划,然后一步步执行,这样的事
情对我来说比较困难,我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总之,历经千辛万
苦,我终于在第三次去领事馆时,把我之前想去的那些国家的签证都
办了。这里边还包括新西兰的签证,虽然额外花了190澳元,但我想
着毕竟是临近的国家,很有可能会因为一时兴起想去,为了到时候不
像现在这么麻烦,我还是提前备着好一些。
这些先按下不提了,说一件高兴的事情。2014年6月11日早上,
之前答应为我介绍工作的梁先生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认识一位来自湖
南的雷老板,那个人在这边开按摩院,而且店铺离我长住的青旅不
远。我一听,八字已经有一撇了,连忙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梁
先生劝我别急,告诉我雷老板现在不在悉尼,过两天才回来,到时候
他会送我一起过去。
梁先生又问我当天有没有什么计划,我说没有。于是10点多的时
候,他开车来接我,带我去了2000年悉尼奥运会的主会场。这个地
方让我想起了之前当运动员的经历,于是我在途中向梁先生说起了这
段经历。梁先生听后叹了口气,说:“可惜啊!你要是个身体健全的
人,得有多大成就啊!”我笑了,对梁先生说:“未必。也许就是因为
我看不见,才活成了今天的模样。”
梁先生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些话的我感觉无比轻松。
从那里出来后,我们去了悉尼大学,并在一座教学楼前合影留
念。我们还去了一座关帝庙。听梁先生说,这座庙已经建成好几十年
了,是当年来这里打拼的华人前辈建造的,至今香火不断,春节的时
候更热闹。
中午,梁先生带我品尝了他很喜欢的越南菜。我至今都记得有一
碗牛肉米粉很好吃,充满薄荷叶的清香,让我想起了之前去越南的旅
行。这家餐馆开在当地的一个“华人小镇”,沿街的商铺都是华人开
的,我满耳朵都能听到说中文的声音,让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在异国他
乡。我在一家生鲜商店里买了鸡腿、大米、蔬菜,打算晚上在青旅的
厨房给自己做点饭菜。我还买了几个苹果、一大块全麦面包,我出门
的时候可以把它们带在身上,路上饿的时候可以充饥。晚上,梁先生
把我送回来,说第二天有工作要谈,后天带我去见雷老板。
黑暗的打工史
2014年6月13日上午11点,在梁先生的陪同下,我来到了雷老
板的按摩店。雷老板当时正在与几个朋友聊天,一番客套过后,就让
我上手给他和几个朋友都做一下按摩,感受一下我的水平。我二话不
说,马上操练起来。两个小时过去了,雷老板的一个朋友舒服地睡着
了。雷老板大喜,告诉我他们店对外的收费是每小时60澳元,如果我
愿意在这里工作几天,他答应按照五五分成的模式付给我工资。我自
己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得出的工资金额果然比其他地方高很多,于是
连忙答应了下来。
雷老板为我提供的工作有个好处,那就是相对轻松、自由一些。
我哪天有空就去工作几小时,工作完就可以走;如果我哪天想出去
玩,就提前跟他打个招呼。就这样,我打算在悉尼多住几天,赚点旅
费再继续向前。
在工作的间隙,我还去了南天寺,这可是南半球最大的佛教寺
院。我还和旅店里新住进来的几个中国大学生去了趟海边,摸摸海
水、踩踩沙滩,感觉格外惬意。
在雷老板这里工作的前两天还好,我一天只工作一两个小时。不
是我自吹自擂,就这么短暂的兼职时间,我居然也能收获回头客。第
一天,我给一位刘老板做过一次推拿,他记住了我,后来又去店里找
我,发现我不在。雷老板赶紧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去刘老板的住
处为他和他的朋友做理疗,刘老板会报销打车费。我听了赶紧答应下
来,问清了地址就赶过去了。
我在那里为刘老板和他的朋友做了4小时的按摩。刘老板给了我
50澳元的小费,嘱咐我说,他会把按摩费打给雷老板,这是额外给我
的钱,我不需要和雷老板说。他又问我后天在不在店里,如果在,他
就去店里找我。晚上他还请我一起吃饭,我很感激。
第二天去上班,我婉转地问了问雷老板,刘老板有没有把费用结
清,雷老板说给了。他又半开玩笑地问我出去上钟 [3] ,人家有没有
给我小费。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酸涩。盲人的听觉都是很敏感
的。我没说太多,用几句话搪塞了过去。
雷老板当天与我商量,以后每天多工作几小时,因为我这两天的
工作吸引了很多回头客。雷老板对我拍着胸脯说绝对不会差我一分
钱,大家都是中国人,他不能坑自己的同胞。我想,反正我也把悉尼
的主要景点逛完了,剩下的几天不如专心打工,如果钱赚够了,我今
年就能实现去欧洲的计划了——我听说欧洲游很费钱,再怎么节省旅
费,结果仍可能超出预算,所以应该多准备一些预算。
于是,我开始认真地工作,每天早上10点多开始工作,下午五六
点下班。后来刘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那帮朋友自从那天做过按
摩之后都惦记着我的手艺,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去一趟,他给出了
丰厚的报酬,说每小时可以给我60澳元,我不用告诉雷老板,自己过
来做就行。
我想了一会儿,思考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可我转念一
想,反正我在两个地方都是做兼职,既然人家看中了我的手艺,而且
我是凭本事赚钱,既没偷又没抢,所以我兼两份职是可以的。于是,
我向雷老板请了一天假,接受了这份兼职。
工作之余,我还认识了雷老板店里另一位中国员工,她叫曼迪,
是北京人,丈夫是澳大利亚人,有个混血的女儿。几天之后,我们彼
此熟悉了一些,她告诉我她的丈夫也很喜欢中式按摩,她自己开了一
家店,但是没有什么经验,所以才过来“取取经”。她嘱咐我别说出
去,我心领神会地笑了。
这些天,只要刘老板需要我上门做按摩,我一般都会提前和雷老
板请好假,然后去刘老板发来的地址工作。刘老板每次都会在当天结
清费用。可是在雷老板这里工作,对于结工资的事情,他总是只字不
提。我一开始没想太多,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心里不免有些疙瘩。
后来去上班的那天,我向雷老板提起这件事,没想到他先翻脸
了。
他对我说:“老曹,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你私下里去刘老板那里
接单的事情,我早知道了。你通过我的介绍才认识了刘老板,但你就
这么默不作声地接私活,你还有没有职业道德?”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毕竟我当时不管是接这份兼职还是接私
活,目的只有一个——赚旅费。被他这么一说,我感觉在这个地方应
该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很平静地对雷老板说,把工资结清,我走人。
没想到结工资的时候,雷老板给我的工资和我自己计算的工资根
本就对不上数。我和他对峙,说:“我们说好了五五分成,你对外都是
收客人六七十澳元的,你给的工资金额怎么算都和我计算的对不上
数。”
他又翻脸了,对我说:“别给脸不要脸!你在这儿顶多算是个新
人,谁说你的手艺值每个钟六七十澳元了?谁还和你签字画押了?再
说了,就凭你老翘班这件事,我这么算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我被气得头发昏、脚发麻,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以前打工的时
候,我的确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有些老板总是会在招聘你的时候说尽
好话,在结工资的时候以各种理由克扣。我没想到,来到了异国他乡
做兼职,还被老板坑!
旁边的曼迪看不下去,于是生气地说:“雷老板,你做生意赚钱不
能昧着良心。你说他是新人,手艺不值那么多钱,难道那么多回头客
是你自己吸引来的?老曹就算自己做私活,那也说明人家有本事。我
看老曹来的这几天,店里生意明显好了,就凭这个你也不能克扣人家
钱啊!”
没想到,雷老板因为曼迪的仗义执言,把怒火发到了她的身上,
最后把我们俩一起开了。我想,我要不继续旅行吧,去新西兰或其他
地方。就在这时,曼迪向我抛来了橄榄枝,邀请我去她的按摩店做兼
职,她保证五五分成,让我工作每小时至少能赚到30澳元。她还说她
家的房子大,她可以让我住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这样我连住宿费都
省了。曼迪怕我不放心,还用我的手机把刚才这段“合同”录了音。
收音机里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只有落到自己身
上,才会有实实在在的感受。2014年6月18日早上,在曼迪的陪同
下,我退了青旅的房间,和她一起回了家。路上,曼迪有点抱歉地对
我说,最近她家在重新装修,除了大人和孩子的卧室,只有一间地下
室的房间能住,晚上那间房间可能会稍微有点冷,问我介意不介意。
我赶紧说没关系,我还睡过露天帐篷,实在不行打地铺睡都可以。
经过大约1小时的车程,我到了曼迪家,她的老公马克和女儿迎
接了我。他的老公不太会说中文,曼迪为我做了翻译。她的女儿很厉
害,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和英文。曼迪还骄傲地对我说,她的混血女
儿个子很高,说不定长大后她的个子能和我差不多呢!我笑了,说到
时她可以当模特了。
中午,我们在她家的小花园里吃了烤羊排、炖牛骨汤、沙拉、面
包,还喝了红酒。这次是马克亲自下厨的。当天晚上,我在客厅的沙
发上为马克和他们的混血女儿做了按摩。我能摸出来,他们一定是经
常伏案的人,脖子后面的肌肉都很僵硬,我的按摩让他们放松了不
少。马克对我说,如果我在他们店里做按摩师,店里的生意一定会很
好,他对此很有信心。
曼迪也对我说,我先不要急着工作,可以先在家里休息两天,体
验一下澳大利亚人的生活。我很感激她的好意。
晚上睡在曼迪家的地下室,我还真有点冷。而且不知道这间地下
室存放过什么,有一股霉味。我安慰自己: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忍
几天好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打了几个喷嚏,可能真的是夜里着凉了。
不过我仗着自己早年锻炼出来的好身体,心想应该没有大碍。吃早饭
的时候,曼迪有点抱歉地告诉我,她本来想让我在这里歇息两天再工
作,但是现在来了个紧急需求——有位客户想请人上门去给他做按
摩,他的位置离这里有点远,但是给的价格高达每小时70澳元。曼迪
说她会把我送到小火车上,那边会有人接。
其实我原本打算在家里休息一天,这样的话,第二天身体就会舒
服点了,正好曼迪也劝我先在这里休息两天。但是我立刻想到,我是
为了赚钱而来的,而且刚来第一天就可以接单,说明曼迪的客户资源
很多,这是好事。如果我努力一点,那么我不仅能攒足旅费,说不定
能把今年给家里寄的钱赚出来呢。算了,这点小毛病对我老曹来说算
什么?
于是我坐上了小火车,来到了这位客户的住处。他姓张,是陕西
人,我称呼他为张老板。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但这个人有点
官架子。我在他们家里走动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提示我的意思,我绊
了好几跤,他也没有说什么。开始我以为这位张老板可能就是话不多
的人吧,但是后来听到他和家里人讲话就很多,而且语气十分热情。
当然,我是过来工作的,虽然对方不是很友好,但我没有资格说
太多。这位张老板对我的手法也不是很认可。他让我给他做正骨,可
是试了两下就痛得直叫。我换了手法,以推拿为主做按摩,希望他能
舒服一点,结果这位张老板说我偷懒,甚至说了那个让我最忍受不了
的词——瞎子。他的原话是:“你个瞎子怎么回事?”
我忍着气,询问张老板的需求,问他到底哪里不舒服,再不停地
调整手法,他这才没有再说什么。我很担心他会因此拒绝支付按摩的
费用,但是还好,他最后按照约定给曼迪付了钱。
我这次“出师不利”,晚上回去还有点上火,本想和曼迪聊聊这件
事,发发牢骚,结果我说了一大通,曼迪这么回复我:“从事服务行业
的人就得忍受这些顾客呀。他们是付我们钱的人啊。”
听得出来,曼迪的语气中有一些无奈,但更多的是冷漠。她仿佛
是在提醒我,自己心里要清楚这份工作的难处,不要再抱怨了。我的
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我感觉曼迪今天的态度和前两天刚带我来
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我是员工,他们是老板。我想,以
后如果我遭遇了什么不公平的事情,曼迪和马克应该是不会帮我说话
的。
因为前一天白天上火,晚上又在阴冷的地下室里睡了一夜,本来
就有点头疼的我,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感觉更难受了。还好第二天曼迪
没有让我接单,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态度更加冷漠了。曼迪似
乎有意让她的女儿离我远一点。吃饭的时候,他单独给我准备了一
份,饭菜无论是在分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比刚来时的下降了一个层
次。这些都还好,毕竟我是个经常出门在外的人,不讲究这些。我心
里想的只有一条:只要她不克扣工资就行,我要好好赚钱。
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最让我寒心的事情——吃完饭,我想回
房休息一下,无意中听到曼迪的女儿用中文说了一句:“曹叔叔病了,
应该去楼上的房间睡。别让他睡地下室了。”随即我就听到曼迪愤怒地
跟了一句:“什么房间。Shut up(闭嘴)!”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
了。
我忍着疑问,回地下室里睡了一会儿。说是睡了一会儿,但我其
实没睡好,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所以这一觉醒来竟然感觉像没睡
过觉一样。我抓起手机听了听时间,下午3点多。中午的那段小插曲
在我的心里结了个疙瘩。傍晚,我找了个机会和曼迪的女儿悄悄地聊
了两句。他们的女儿很诚实,告诉了一个令我寒心的事实。
原来,曼迪的家里根本没有在重新装修,楼上还有很多空房间。
我第一天来就睡地下室可能是曼迪的计划。至于她为什么要对我撒这
个谎,我无从得知。
我回过神来,曼迪的女儿还在我的旁边。我想大人的过错终究与
孩子无关,况且她中午还对妈妈说,应该让我睡楼上的房间而不是地
下室,可见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于是,我送给她一个蕴含平安寓意
的小礼物。
晚上,我没再和曼迪多说什么,吃饭之后,我打算早早上床睡
觉。我对曼迪说:“我可以睡地下室,但是麻烦您再给我加床被子。我
没有别的要求,因为我担心感冒加重,我就没法接单了。”曼迪似乎从
我的神情中得出了什么信息,她的语气明显友好了一些。她不仅拿来
了被子,还给我端来了一大杯热水,嘱咐我喝了之后赶紧上床睡觉。
我喝完热水倒头就睡,这一晚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感
觉身体好多了。
我继续努力工作。曼迪的客户资源不错,接下来我的日程被安排
得满满当当,有时我上午出去工作两小时,中午回来吃口午饭,下午
不到1点就又得出去。除了出去接单,我吃住都在曼迪家,不知道他
们的店在哪里,更认识不了任何同事。但是想到那天曼迪的女儿告诉
我的事,心里总归是有个结,对于别的事情,我就不要求太多了,只
要曼迪能按照约定给我工资即可。
唉,说到这些,我的心里还是有点酸楚的。虽然曼迪的确没有克
扣我的工资,但是她把我的日程都排满了。前两天,我的身体不太舒
服,虽然睡了一觉后第二天身体好了些,但毕竟有“硬撑”的成分在。
我还想着接下来找一天再休息一下,去医院开点药,等身体好了之后
再正式接单。没想到曼迪把我的时间安排得如此之满,除了吃饭、睡
觉,我一刻也闲不下来。
工作累,我倒是能忍,关键是曼迪越来越不尊重我了。我经常听
见她当着我的面“瞎子”长“瞎子”短地叫。有时候,她和客户打电话在
介绍我的时候直接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瞎子,手艺很好!”我最受不
了别人这么叫我。这样下去,不管能不能赚很多钱,我在这里一定是
待不长了。
终于有一天,曼迪和我翻脸了。那天我从早忙到晚,都没喝几口
水,本来想着熬到晚上终于可以休息一下,曼迪却突然告诉我,有个
何总让我上门一趟。曼迪告诉了我路程,我一听才知道距离很远,而
且我半夜才能到家。
那时的我真的是累极了,于是无奈地拒绝了这单生意。曼迪不死
心,对我说可以多加钱,可我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而且在这么疲
惫的状态下工作,使不上劲儿,客户的体验不会很好。
于是曼迪没再多说什么。我以为她默许了,没想到晚上她没有做
饭,马克不在家,她点了比萨外卖,外卖到了她也没有叫我过去吃。
她的女儿想给我分些食物,问了她几句,但是她没理睬。
曼迪的做法让我有点愤怒,但我随即又感到心中悲凉。我问了一
句:“这是要我自己解决晚饭的意思吗?”曼迪没吭声,我只听到她咀
嚼食物的声音。屋子里很安静,牙齿摩擦的声音格外响亮。
她没有再说话,于是我默默地回到地下室。想到这两次打工的经
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之前打工时,也有被克扣工资、被别人鄙视
的经历,我都一一咬牙扛了过来。没想到在千里之外遇到中国同胞,
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我难道就只能这样生活下去吗?
我心里很快给出一个态度强硬的回答:我当然不能这样生活。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之前帮我许多忙的梁先生打了电话。
我告诉他曼迪家的地址,说清了我面临的情况,问他什么时候方便,
能不能过来接我一趟,先把我带回之前安徽老乡开的那家青旅就好。
梁先生依然十分仗义,让我再忍耐一天,后天上午再来接我。
后天上午10点,梁先生如约而至。曼迪对待我这个员工的确不是
很人性化,但她没有克扣我的工资。虽然她也向我道歉,表示想挽留
我,但是,对一个人的不尊重是根深蒂固的,以后同样伤人的情况难
免不发生第二次。我没别的毛病,就是脾气倔,一旦谁给我留下了不
好的印象,后期再修复关系是很难的。
在回青旅的路上,梁先生问我为什么会来到曼迪这里工作。我对
他讲述了我在雷老板那边的经历。他叹了口气,说自己照顾不周。我
说:“这真的不能怪你。你为我提供工作的机会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不能要求你的朋友像你一样对待我。”
我这么一说,他似乎更不好意思了,打包票说要再给我介绍个靠
谱的老板。
回到青旅,一切对我来说还是那么熟悉。这回我长了心眼,在腰
上缠了个小包,贵重物品几乎不离身。而且我睡在靠门边的位置,一
有动静我立马就能醒过来。
就在我计划下一站到底去哪儿的时候,梁先生没有食言,又给我
介绍了一份工作。
坚强是自由洒脱的底气
2014年6月底,我联系了白琳娜,和她见了一面,告诉她自己想
要离开的打算,算是向这个好朋友告别。白琳娜听了我这段时间的打
工经历之后,对我表示同情。她带我去听了一场音乐会,演奏者是经
常在悉尼大剧院演出的交响乐团。这个乐团的小提琴手更是世界级的
小提琴演奏家。
可能是因为做兼职的这段时间太累了,我完全得不到休息,又或
许是因为盲人的听觉本来就比身体健全的人敏锐一些,听到这么美妙
动人的音乐,我心里有点感伤,眼泪也流出来了。还好白琳娜没有注
意到,我赶紧偷偷把眼泪擦了。
7月1日,梁先生打来电话,向我介绍她的好朋友黎俪。
黎俪也是开按摩院的老板。她那家按摩院在另一座城市——阿米
代尔,距离悉尼市有400多公里。她那天正好来悉尼见之前的老朋
友,所以我们顺便进行了“面试”。她在体会我的手法的同时,我也在
观察她。毕竟有过之前两次不愉快的经历,我当时有点“心灰意冷”,
怕又遇到不良老板。
我听得出来,黎俪是个温柔的人,虽然她话不多,但是句句都落
在实处。大概是梁先生已经和她谈过我这两次不愉快的打工经历,她
在确认我的按摩水平符合她的招聘标准之后,与我谈了她给出的条
件:每天固定工资是120澳元,提成另算;包吃包住;如果我的身体
不舒服,可以随时请假。
我答应了她。
7月2日,我和黎俪一起坐火车来到了阿米代尔。此时这里的气温
在0℃左右,我虽然穿上了我最厚的衣服,但还是冻得牙齿直打战。
我的手机欠费了,黎俪二话没说带我充了30澳元。晚上我住在她
的家里,她担心我冻着,于是给我多搬来了两床被子,还把床垫换成
了厚的。我很感激她,听说她的母亲总是腰疼,我就在睡前为她的母
亲做了按摩,让老人家舒服一些。
休息了一天,2014年7月4日开始,我正式进入工作状态。黎俪
是个体谅人的老板,给我安排的工作时间很规律。我的工作模式基本
上是朝九晚五,这和国内白领的工作模式很相似吧?我偶尔也会到客
户家里工作,但距离都不远,而且黎俪的妈妈会做好饭让我带着,怕
我饿着。在大多数情况下,黎俪都不放心我一个人外出,她会开车送
我去客人指定的地方,我工作完之后,她会再回来把我接走。
我还认识了几个工友。有的工友和我一样,来这边做兼职,然后
再继续踏上旅程。比如来自中国台湾的姑娘Tracy,虽然年龄不大,
但是钻研推拿已经好几年了。我听她讲,她的父母开饭店养活一家
人,但是从事餐饮业的工作太累了,父母工作一天难免腰酸背痛。作
为家里的大姐,她比弟弟妹妹懂事得早,每天会帮父母按摩让他们放
松,没想到就这么慢慢“入了行”。
我和她握了握手,发现她的力气一点也不比我小。Tracy也开过
店,但她不太适合创业。创业失败后,她觉得累了,索性收拾行装出
来旅游,没想到在国外,她还能靠这门手艺生活。
不管生活多么变化无常,世界上都有愿意接受无常的人。我逐渐
明白一个道理:自由洒脱的人一定都很坚强。一个人若想做到自由洒
脱,就要有勇气面对生活的无常。
这世界上看来是不缺乏“自由洒脱”的人的,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情。因为认识了这些“有故事的人”,我觉得这次来阿米代尔工作实在
是太有意义了。
说到工作,我服务的大部分客户还是中国同胞,而且中国北方人
居多,包括天津人、北京人、山东人。阿米代尔的林业、果业、畜牧
业都很发达。这些同胞基本上都是在这边做相关生意的老板,我也不
用管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一般来说,在他们的姓氏后面加
个“总”字称呼他们肯定不会叫错。这些老板挣了钱,最念念不忘的还
是我们中国的养生保健法,而且他们大多都喜欢推油 [4] 。推油虽然
有点累,但收费会高一些,而且我也乐意下功夫让每位客人都对我的
技法感到满意。不为别的,就为能遇到黎俪这样善良的老板,我也得
下功夫。
黎俪不光是对我真诚,对待其他员工也是如此,有什么快乐的事
都愿意与我们一起分享,仿佛是我们的一个老朋友。我们还一起举办
过一次露天烧烤活动,我知道用英文表达为“BBQ” [5] 。不知道是不
是因为这里畜牧业发达,烤出来的肉格外好吃,只需要抓把盐和胡椒
撒一撒就足够美味了。
黎俪比我年长七八岁,曾对我说起她这么多年来的经历。她是从
中国嫁过来的,但是婚姻并不幸福,3年前离婚了,女儿去悉尼上大
学后,她开始创业。能一步步做成今天这番事业,没什么秘诀,只要
挑最优秀的技师、给他们最好的待遇,然后慢慢地把高水平服务的口
碑树立起来就行了。这种做法一开始也很难,但她不想用低价与同行
恶性竞争。她认为,其实那些想享受推拿的人花得起钱,就怕技师的
手法不到位。于是,她就这么咬着牙坚持到了今天。
我也当过老板,虽然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面对黎俪,我
自愧不如。她有想法,人又很善良,这刷新了我对我们这个行业老板
的看法。但这样的人还是少啊!
我又和黎俪聊起了我的家庭情况、我这些年来的经历,黎俪的反
应和之前所有人的都不太一样。她说:“你可真是爱动弹啊!我闲下来
就爱这么坐着,晒晒太阳,听听音乐,思考人生。走在路上太累了
啊!”
我笑了。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2014年7月25日,阿米代尔的天气变得非常
冷。黎俪开车送我上门工作,这回路程比较远。我们经过了大分水
岭,这里就是澳大利亚著名的山区,也算自然保护区。黎俪有点兴奋
地告诉我,现在路边全是袋鼠,大的小的都有,它们非常可爱。但是
她怕伤到它们,所以不得不放慢车速,因为袋鼠们经常会肆无忌惮地
跳到路中间。我说,这一定是因为当地人很爱护袋鼠。黎俪笑着同意
了。
我摸索着把车窗打开,一阵冷风立刻钻了进来,吹得我脸生疼。
阿米代尔这里阳光比较弱,有点潮湿,但好在这里的空气很新鲜。
做完按摩,这位来自天津的客户送了我和黎俪一瓶红酒和一条苏
眉鱼。听说苏眉鱼是很珍贵的鱼,颜色鲜亮,味道鲜美,很多见多识
广的厨师都未必处理过这种原材料。晚上回去,黎俪的妈妈也不知道
怎么处理这条苏眉鱼,于是干脆淋了点酱油清蒸了一下,没想到用这
种简单方法做的鱼也很好吃。配着葡萄酒,鱼肉更加鲜美了。
本来我以为这一天就这样愉快地结束了,没想到刚吃完晚饭,家
里来了电话,家人告诉我:母亲出车祸了。
有情有义的老板
我这几个月一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没想到弟弟妹妹给我打电话
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完手术,身体状况相对稳定了。他们对我说了事
情的经过:母亲在村里的大路上骑自行车,被一辆面包车撞倒了,腰
椎有一节粉碎性骨折。现在,母亲在市人民医院住院,生活不能自
理,弟弟、妹妹、父亲和我的女儿在轮流照顾她。
我当时急得流下了眼泪,恨不得马上飞回母亲的身边。但是转念
一想,我回去能做什么呢?我难道能帮着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吗?我
这个样子,能把自己照顾好,不给大家添乱就很不错了。
我犹豫了几秒钟,对弟弟说:“你和咱妈说一下,我没法立刻回
去,因为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在南京买了房,每个月得还房贷;
妹妹也结婚了,需要照顾自己的家庭。不管肇事的那一方赔偿多少
钱,我唯一能尽孝的地方,就是带着钱回去,因为咱妈这一次伤得不
轻,以后调养身体少不了花钱。我现在在这边打工,让咱妈再等我一
个月,我8月回家。”
弟弟和妹妹听完我的话,忍不住哭了。我也哭了。
挂了电话,黎俪感觉到我这边情况不太对,赶紧过来问我出了什
么事。我把情况一说,她也跟着难受起来。她问我接下来的打算,要
不要立刻回去。我说当务之急是再赚点钱,拿回去给母亲养身体,让
她没有后顾之忧。
黎俪说,这话听着让人难过,但确实在理。她又安慰我:“既然你
母亲那边现在状况稳定了,只是在养伤,那你就放宽心。只要你老曹
在这里干一天,哪怕就多一个小时,我也不会差你一分钱,我这辈子
能交你这个朋友也值了。”
谢谢黎俪,她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啊!
我先找旅行社的熟人帮忙定了8月22日晚上从悉尼飞往上海的机
票,然后打定主意,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黎俪知道我的情况,问我
能不能扛得住,我说可以。于是,接下来我的工作日程就比之前满了
不少。
每天闲下来了,我就会往家里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她的精
神状态好了很多,已经能和我通电话了。她告诉我,撞她的人是个20
多岁的年轻人,他没有驾照就上路开车,要负全责。她还让我不要担
心。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可惜国际长途电话话费太贵了,我不敢多打
电话,心里非常失落。
往后那几天我几乎一直都忙于工作,中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8
月底,我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拉了两天肚子,还好很快就痊愈
了,没有耽误太多的事。到了8月21日晚上,黎俪主动给我结清了工
资,不仅一分不差,还多给了我100澳元。我坚持不要,她说:“就当
是我对员工家人的慰问吧。你是家里的长子,更要坚强。”
我又哭了。没想到这段五味杂陈的打工之旅,居然会以这样感人
的经历结尾,我将铭记终生!
回到家乡
后来,黎俪送我去了机场,我连夜飞回上海,又马不停蹄地坐车
回家。我好久没回来了,见到母亲,免不了要大哭一场,说一说这些
年的心酸经历。
我摸了摸女儿的个头,感觉女儿长高了不少。她刚中考完,考上
了一所不错的高中,现在是放松身心的时候。我叫她来我的屋子里,
给她看了我这些年在外面旅行时拍的照片,还有中央电视台给我颁发
的“当代徐霞客”奖章。我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来,她对这些不感兴
趣。
她小时候曾经问我:“你为什么老出去?能不能多待在家里陪
我?”我想和她多说说话,我曾经告诉她:“爸爸有自己的梦想。等你
长大了,你也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那时的她不能理解这些话,听完
就走开了。现在对她而言,我这个父亲就更陌生了。收音机里说“近乡
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妹妹安慰我:“你这么多年没回来,孩子和你不亲近很正常。你别
着急,多住两天就好了。”说完,她带我去了女儿的房间,把女儿日常
的生活用品一一指给我摸。她的小房间、床上用品、喝水的杯子……
不知道为什么,摸着摸着,我忍不住哭了,哭得很大声,我自己都被
这哭声吓了一跳。我心想:我的小姑娘啊,有一天你长大了,不要恨
爸爸没有陪着你长大啊!有没有那么一天,你能明白爸爸的苦衷呢?
在家待的这几天,就像一次怀旧之旅。除了陪伴母亲,我还把家
里的老房子摸了个遍。我那有点黑暗的童年、少年,大部分时间都是
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现在摸起来,墙是这么糙,房子是这么矮。这
一年我36岁,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
我与邻里乡亲们一起去饭店吃了顿饭。其中还包括8岁那年把我
一把推到路中央的那个男孩的父亲。很难想象,这群当年欺负过我的
人,现在争相给我敬酒夹菜,搞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要说真的
从心里原谅了他们,那是假的,我老曹是有点“记仇”的,这毛病我
认。最后在快吃完的时候,我举起酒杯对他们说:“绊倒我的人,使我
更加坚强;伤我自尊的人,让我更加觉醒。过去的事,我们不要再
提;未来的事,我能说的只有祝福。”
这话好像是对他们说的,又好像是对过去这30多年的自己说的。
关于故乡,我也不是没有半点快乐的回忆。20多年前,我的眼睛
还能看到一点点光亮的时候,我有个三表哥,他心地善良,从来不会
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欺负我。夏天的时候,他会喊我去水塘里捉螃
蟹、捉青蛙,去瓜地里摘西瓜。只要看见我被别人欺负,他一定会站
出来保护我。这次回家,我还和他单独吃了饭、喝了酒,聊了很多我
这些年在外面的事情,我感到很开心。他很担心我在旅行时遇到安全
问题,劝我少出国。我虽然嘴上答应了他,但是心里知道,这不可
能。
几乎是在和三表哥见完面之后,我的欧洲之旅就开始了。
丢失行李
回北京工作了一小段时间之后,我又出发了。
2014年9月17日早上,我7点多起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物
品,主要还是那几样:大背包、睡袋、厚衣服和鞋子,等等。我本来
可以搭乘直飞巴黎的飞机,但旅行社前一天晚上突然给我来电话,说
那边正在闹罢工,航班出了点状况。若想去巴黎,我只能从莫斯科中
转一下再去,晚上9点多飞机才能落地。
我当时还没意识到这个开端预示着什么,还在候机的时候在机场
的理发店里理了发,想精神抖擞地开始旅行。在飞往莫斯科的那趟航
班上,乘务长是我的老乡,我们聊了很多,她还送给我头等舱才能享
有的葡萄酒。
经过7个多小时的航行,飞机在莫斯科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落地
了,当地时间是晚上6点左右。我本来要去取我的行李,但有个会说
中文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不用取,我的机票上都写了要转飞巴黎,所以
行李会被自动送到巴黎。他把我送到了对应的登机口,让我安心等待
即可。我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在那里等了大概两小时才登机。飞机
起飞后,经过一个多小时,到晚上9点多的时候,我终于到达巴黎。
没想到,刚一落地,我就遇到了不小的挑战:我的行李不见了。
我用自己仅会的几个英语单词和地勤人员交流,交流了近1小时
也没有让他们理解我的意思。后来,他们把我带到了专门管行李的部
门,那里有翻译。翻译人员帮我查了一下,说我的行李被落在了莫斯
科。他们承诺会在21天内把行李送到巴黎,否则,机场就会给我赔
付。在此期间,他们可以用100欧元 [6] 的额度给我买日常生活用
品。
我一听懵了。我的大背包里有我所有的衣服、在美国买的一直舍
不得穿的鞋子,还有药品、日用品、充电器、证件……21天?等这
21天过去了,我在不在欧洲都两说了!
出师未捷,但耗在这里也没用,好在钱和一些重要的证件都在我
身边。我让机场的工作人员帮我打了出租车,我递给司机一张小纸
条,上面写了我提前订好的住处。没想到到了那里,我根本找不到提
前定好的旅馆。司机的法语水平不高,他只能把我拉到了附近的警察
局。警察也不知道如何帮助我,于是把我送到了移民管理局。
到了移民管理局已经是后半夜了,工作人员可能都还没上班。我
困得不行,摸到一把空的长椅,一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五六点
的时候,一个姓吴的中国人给我带了早饭。等我吃完,她才详细地询
问我的情况,然后又帮我联系了领事馆和当地的红十字会,最后的结
果仍然和机场告诉我的一样:我得等21天才能拿到行李。她又帮我联
系了当地的华人慈济会,说那里可以帮我找到便宜的住处,华人慈济
会的地址在唐人街的13区。我本打算坐地铁过去,但是吴小姐担心我
的安全,所以打车陪我一起去。
让吴小姐折腾了一上午,我很过意不去,也的确很感激她。发生
这些事情非我所愿,但施予援手的人让我重新获得了力量。安排好住
处之后,我先去附近的商店里买了换洗的衣服。让我感到高兴的是,
我能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和店老板讲价了。我还吃了一份美味的牛腩
饭,花了9欧元。
吃饱了饭,我独自买了一些日用品,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被我抛
到脑后了。所以说,只要自己想愉快,愉快就不是难事。我暂时不管
那些行李到底何去何从了。回到旅店放下东西后,我拜托来自广东的
老板用英语和法语帮我写了一些用于问路的纸条。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顺利地游览了法国圣心大教堂、卢浮宫、
凯旋门、香榭丽舍大街、埃菲尔铁塔等著名景点。我遇到的法国人很
友好,会帮我指路。而且让我感动的是,我有好几次走在路上快要被
绊倒的时候,总有人很及时地把我扶起来。我学会了用法语说谢谢,
这也是我那些天说得最多的一个词。
在卢浮宫,我遇到了一位善良的工作人员。当他通过我的名片了
解到我是一个环游世界的盲人时,他发出了非常惊讶的感慨。他不仅
免了我的门票,还亲自陪我参观。这位工作人员是会说英语的,可惜
我只能听懂一点。让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他告诉我,我可能是第一
个来卢浮宫参观的中国盲人。他牵着我,把我带到了一个摆满了雕塑
的展厅。他说,因为我是盲人,所以我可以摸一下这些雕塑。当然,
这种行为对于其他人是绝对禁止的。
我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又很激动,一时连谢谢也说不出口。我一
共摸到了九座雕塑,高的比我还高,矮的也就十几厘米。这些石头被
打磨得非常光滑,可见雕塑者有多么厉害。我在内心和那些艺术家说
起了悄悄话。我说:“我看不到你们的杰作,可是你们的杰作现在看见
我啦!”
参观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的那天,有个法国女孩一直跟在我的身
边。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可是在我想问路的时候,她看到我用于问路
的纸条后就陪我去坐地铁、坐出租车。虽然我后来遇到了一些帮忙翻
译、带我参观的中国游客,但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埃菲尔铁塔有点高,我上到二层的时候,工作人员不让我再往上
走了。于是我用肢体语言拜托这个女孩帮我拍张照片。没想到,她不
仅帮我拍了照片,还帮我录了一段视频,我在视频里非常高兴地
说:“埃菲尔铁塔,我来啦!”
后来她又送我回到了旅馆。为了感谢她,我和她拥抱了一下,还
送了她一包小零食。虽然这份礼物不值多少钱,权当是份心意吧!她
让我相信,善良和美德是无国界的!
参观了几天之后,我认识了一个来自中国重庆的女孩欣欣。她之
前似乎是认识我的,遇到我时主动问我是不是曹晟康。在得到我的肯
定回答之后,她陪我在巴黎逛了一天,还请我吃了很正宗的法式大
餐!欣欣的酒量很大,也很热情,得知我下一站要去西班牙巴塞罗那
后,她还帮我定了机票。我坚持要转给她钱,但被她拒绝了。她说没
多少钱,就当是粉丝对偶像的支持吧。
临别的时候,她让我一定要勇敢地走下去,成为全世界盲人的偶
像。
我记住了她的话。
旅行帮助我看清了人
2014年9月21日早上7点多,我乘飞机到达了西班牙巴塞罗那。
之所以来这座城市,是因为这里有我之前打工时认识的工友——
阿忠。阿忠比我年长许多,是我认识的工友里面挺有出息的一个。他
带着老婆来巴塞罗那开按摩院,居然经营得风生水起。这回他听说我
来欧洲,觉得一定要与我见一面,还要请我吃饭,这才不枉当年同事
一场。
我刚出机场,阿忠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老婆正在开车去机场
接我,还有半小时就到了。见面之后,他直接把我带回了家。阿忠有
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嫁人生子了,二女儿和小女儿还与他们住在一
块儿,家里非常热闹。我们吃了饭,下午还去了附近的沙滩,她的女
儿们给我和阿忠拍了很多照片。
在阿忠家住的那几天,我有时会去阿忠的店里帮帮忙。在巴塞罗
那,我居然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国内,因为到处都是讲中文的人。如果
我说自己要出去转一圈,阿忠和他的老婆会非常放心,因为他们知道
我可以很容易问到路。有一天,下着小雨,我在雨中慢慢地游览了西
班牙皇宫和巴塞罗那著名的步行街,还品尝了西班牙海鲜饭。我觉得
这种食物还真不如中国的蛋炒饭好吃。
那一天我还是很惬意的。晚上回到家,我向阿忠说起了我当天的
行程。我们聊得兴致盎然,我干脆把之前出国旅行的故事讲给他听。
阿忠非常羡慕我,说他自己虽然赚了些钱,但是没我这样的见识。其
中的一个原因是他没时间,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知道去哪儿,怕出去旅
行没意思。他说,这回我来了,他一定要让我带他出去玩一圈。
我答应了他,然后咨询了在旅行社工作的朋友。在朋友的建议
下,我们定了从巴黎出发的四国五天游。没想到,不愉快的事情就此
发生了。
有人说,旅行是看清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我听说很多新婚夫妇在
蜜月旅行结束后闹掰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一个人不好的一面很容易
在旅行中暴露无遗。阿忠这个人作为工友很仗义,也与我聊得来,可
是我们一起旅行时却发生了诸多不愉快的事。
2014年10月2日,也就是我们出发的前一天,我询问他是否需要
陪他一起回巴塞罗那,如果他不需要,我就直接从巴黎乘飞机到罗
马,开始下一站行程。他立刻回答不需要,说他自己回去,飞机落地
后他的老婆去接他就行。
等我买了从巴黎飞往罗马的机票后,他跑过来问我:“你真的不和
我一起回来吗?”我懵了:“刚才不是你对我说不用陪你回来吗?”
没想到他数落了我一顿:“你神经病啊,我可没有什么旅行经验
啊!让我自己回来你放心吗?赶紧把机票退了,重新买!”
我开始有点生气,但念在我们曾经同事一场,他这两天又款待了
我,我就不和他计较,重新买了从巴黎飞回巴塞罗那的机票。
没想到上路之后,阿忠不厚道的一面暴露得更明显了。可能是因
为他从前很少出门旅行,所以他走在路上时总是很害怕,让我一定要
走在他的前面。然而,我慢慢地走,他却在后面赶着我。我一着急摔
倒了,他不仅不想办法扶我,还在原地哈哈大笑。这一天下来,我都
不记得我去了哪儿、吃了什么,只记得我的心寒透了。
除了前面讲的那些伤心事,阿忠还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生活“怪
癖”。我们晚上回到旅馆后基本上得到十一二点才能睡觉,好在早上不
用早起。可阿忠常常凌晨3点多就起床。起床后,他会一边听收音
机,一边锻炼身体,还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声。因为屋子小、我的听觉
又很灵敏,所以我觉得很吵,而且我担心隔壁房间的人也会被吵醒。
我劝告了他两次,可是阿忠依然我行我素。
2014年10月4日,我们去了比利时。我劝自己:我是出来玩的,
不管同行的人是谁,都不要让他影响了自己的好心情。在导游的带领
下,我们游览了比利时皇宫,还在那座著名的“小尿童”雕塑前拍照。
我兴致挺高,但阿忠一直不放心,不停地在我的身旁问这问那,生怕
我先走了、把他丢下似的。我让他小点声,没想到他更来劲儿了,说
话的音量都快高过拿着小麦克风的导游了。
我感觉,在这几天的欧洲行里,阿忠的坏脾气越来越大,而且他
对我不像对待其他朋友,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随手雇来的佣人,呼来
喝去。有时我吃饭时摸不到刀叉和餐巾,他就会数落我几句,好像在
怪我没有“伺候”好他,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2014年10月5日,我们到了荷兰,连我们好脾气的导游都忍不下
去了。在早上出发之前他就过来对我悄悄地说:“你那个朋友怎么这么
吵!别说同行的队友看不下去,这一路上都是外国人啊,这么做可是
在丢咱们中国人的脸啊!”我仿佛犯了错误一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
去。
在去阿姆斯特丹广场的路上,我苦口婆心地劝阿忠,把导游的话
和我的话都掰开了揉碎了讲了一遍。我心想:你都是这么大的人了,
心里该清楚什么不该做吧。没想到他硬气着呢!他说:“我们中国人说
话嗓门就是大,咱们是来这里消费的,让他们忍着!再说了,我们报
这个旅游团是让这个导游带咱们玩的,不是让他来批评我们的!他真
把自己当老师了?”
我一听,心想:这个人无可救药了,接下来一起旅行的时间不长
了,我忍忍吧。
后来我们去了德国科隆,参观了著名的科隆大教堂,导游还给我
们集体拍了照。我趁此机会向团里的各位同伴道歉,说阿忠没怎么出
过远门,给大家添麻烦了,请大家原谅。还好同伴们都善解人意,我
听见他们笑了笑,也没批评我们什么。
接下来,我们参观了莱茵河、贝多芬和马克思的故居,去了银行
业很发达的卢森堡等地方。或许是因为一直在忍耐身边的阿忠,我开
始期盼旅行快点结束……唉,我的欧洲之行啊!所以出发之前,选择
同伴真的很重要。我安慰自己,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一直到2014年10月8日,我终于把阿忠送回了巴塞罗那。安全到
家后,阿忠还不忘气我:“谁让你送我回来了?浪费一张机票,你瞧不
起谁啊!”
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好阿忠的老婆是个明事理的人,问
了我这几天的情况。我还没说几句,她就立刻表示理解,说阿忠这些
年来都是这样,像小孩似的,不仅要让人人都得顺着他来,还容易生
气,好在他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能把别人的肺气炸了。她不停地向我
道歉,说这两天苦了我了。第二天早上,她不仅把我送到了机场,还
给我订好了去罗马的机票和酒店。
唉,阿忠不是个好的旅行同伴,却是我曾经的好工友。我把这段
经历记在这里,就当是把这些不愉快从心里挪出去。我的欧洲之行还
要继续,下一站是意大利的罗马啦!
结束欧洲之行
2014年10月10日,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意大利的罗马。
接下来几天的欧洲行总体很顺利,我在这次旅行中认识了很多中
国同胞。在罗马,我认识了来自辽宁沈阳的旅店老板朱玲。她对我
说:“虽然你看不见我,但是我很漂亮。”我笑了,说:“听你声音,
我就知道你很漂亮了。”我们一起参观了斗兽场,我还通过为店里的人
按摩减免了一部分房费。
在梵蒂冈,我参观了这个国家的博物馆和教堂,还去了一家浙江
人开的中餐馆吃饭。可惜这一餐对我来说太贵了,一份菜加一份饭共
花了5欧元。
去维也纳的火车上蚊子很多,我被咬得浑身是包。我到了那边才
遇到了真正的挑战,因为那里大部分人讲德语,我仅会的几个英文单
词派不上用场了。幸运的是,我碰见了几个从威尼斯来的中国留学
生,他们帮我打了车,去了之前订好的旅馆。后来我游览了金色大
厅、圣斯特凡大教堂。我从教堂出来的时候累了,就在门口喝了一罐
随身携带的啤酒。那种感觉既有点孤单,又有点快乐。我不知道自己
是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中国盲人,没人告诉我答案,但是我真想有一
天,我能带着我的盲人同胞一起去世界各地走走!谁说盲人只能闷在
家里的?
2014年10月15日,我从阿姆斯特丹飞回了祖国的首都北京。从
2014年9月17日降落巴黎到现在,将近1个月的时间,走过了欧洲的
9个国家之后,我又回家了。落地之后,我用语音输入的方式发了一
条微博:
#一个盲人的环球旅行#说走就走的旅行生活。接受很难接受的
理解、很难理解的原谅。不在乎曾经的不完美,不害怕未来的不确
定,因为生活充满魅力。
在北京休整了1个月后,曾经在我创业开店时照顾我生意的王老
板向我抛出了橄榄枝。他说堪培拉那里有适合我的工作,问我要不要
年底过去。但是这样,我可能无法在家里过春节了。
我想了想,决定接受这个工作机会。为了表示感谢,我还买了上
好的大红袍送给他,因为他爱喝茶。
2014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是在堪培拉度过的。
我和当时一起打工的几个工友还有老板,一起做了几盘菜,还买了中
国的白酒。这可能是一年当中最舒服的一天,我和大家聊起了这一年
来自己酸甜苦辣的经历,畅想着接下来还要踏足的大洲……好了,我
可以无牵无挂地与这一年道别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喊了一句:
“2015年,你好!我老曹来啦!”
[1] 按照当时的汇率,1澳元≈4.559元人民币。
[2] 这里的“打卡”是指到某个著名的旅游景点游玩,记录(mark)下
自己来过的痕迹。
[3] 在按摩技师行业中,技师为客人提供按摩服务即为上钟。
[4] 推油是一种按摩保健方法。
[5] BBQ是Barbecue的英文缩写,指户外烧烤。
[6] 按照当时的汇率计算,1欧元≈7.7683元人民币。
第五章 澳大利亚和东南亚之行
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
早上,我是被手机消息推送的声音吵醒的。
我听了听,那是新闻的订阅推送。新闻里说,在上海外滩,因为
跨年夜狂欢的人太多,发生了踩踏事故。
这条新闻让我有点心神恍惚。一时之间,我想起自己身在澳大利
亚,距离祖国的上海有千里之遥。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本应该是新
年新气象,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的惨祸,真让人难过。我在心里默默
为逝者祈祷,希望天下的善良人一生平安。
今年是2015年,我的新年第一天是在海外打工中开始的。
在王老板的引荐下,我来到堪培拉,认识了范姐一家人。我住在
范姐的店里,每周交150澳元的食宿费。按照五五分成的模式,我工
作一小时至少可以拿40澳元。减掉每天的食宿费,我每天基本上都能
赚100多澳元,这个收益还是比较不错的。
今天是元旦,也是全世界的新年第一天,大家都在放假,我们这
里也没什么客人。我和范姐一家人,还有几个工友一起包了饺子、喝
了红酒,聊一聊闲话,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虽然今天相当于没开
张,但我的心情还不错。收音机里还说,人要劳逸结合。一直工作,
没有放松,就算把钱拿到手里,人也开心不了多久。大部分开心的事
情都花不了多少钱。像今天这样,大家围坐在一起喝喝酒、包包饺
子,能花多少钱呢?可是这份快乐却让人难忘——我也曾经在堪培拉
过了个元旦啊!
进入1月,澳大利亚已经是夏天了,堪培拉的阳光尤其灿烂。我
每天都会服务三四个预约好的客人,工作完就下班,基本上是朝九晚
六的工作状态。范姐一般是晚上8点给我们做好饭,我下班的时候是
傍晚,有时是下午,所以我会趁着中间这段空闲的时光出去走走。
有工友告诉我,附近有个小公园,里面养着雪白的鹦鹉,它们还
会说英语。我与这些小家伙们合过影,后来就没有再去,我还是想多
走走,锻炼锻炼身体,体验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更重要的是我想晒
晒太阳,范姐的店里似乎阳光不是很充足,而且长时间开着中央空
调,我很担心自己感冒。傍晚的阳光刚刚好,不像早些时候那么强
烈,像是在温柔地抚摸人的脸。
在范姐的店里工作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出远门去客人那里。这样
不仅人身更安全,而且每天的工作不会太累,有很多的闲暇时光,足
以留下旅程中的美好回忆。
范姐爱聊天。有时候,我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会在院子里给
我们放几把椅子,给我们一人发一瓶啤酒。她的老公会帮雇来的阿姨
给我们准备晚饭,我们在外面一边喝着啤酒聊天,一边等着吃饭。有
时我们说着话,能听到小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声音,还能
闻到那些蔬菜和肉慢慢被炒熟的味道……夕阳照在身上,夏天的风从
耳边吹过,别提多惬意了。
这些年,我或多或少在一些公共场合进行过演讲,所以在这一群
工友里还算有点名气,免不了被他们谈论。有时候范姐会很直接地问
我个人情感问题,大家也都跟着起哄,我只好和他们说一说。
既然大家都在打工,也都是创过业或者未来有可能创业的人,我
就给大家讲了讲我在北京创业,以及我和那时候的女朋友小杨之间的
故事。
小杨是我的老乡,比我小9岁,当时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
她个子不高,有点胖,肩膀挺壮实。小杨很爱笑,笑声听起来很豪
爽。但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我从来没听她和谁吵过架。
我们的媒人就是今年邀请我来堪培拉打工的王老板。那一年,我
刚结束自己的运动员生涯,养好伤之后,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打
了一个月的工。在这次打工中,我又一次被老板以各种理由克扣工
资,没过多久,我就心灰意冷了。
王老板是我的老客人,在北京开公司。他经常出国,见多识广,
人很仗义。那时我已经打算自己开店,有一次与他见面聊天,他表示
很赞同我开店,还说愿意给我投资。于是,在王老板的帮衬下,我和
两个愿意与我一块儿创业的工友,在北京的一个小区里开了我的第一
家按摩店。
我当老板了,可是日子并不轻松。我只能依靠几个老客户勉强维
持店面经营,根本赚不了钱。这样下去,我的店早晚得倒闭。
正当我发愁的时候,王老板把小杨带到了我身边。王老板一开始
没说这是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只说小杨现在没工作,让她来我这里搭
把手。
我当时没想太多,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员工对待。但我没想到,
自从小杨来了之后,店里变得大不一样。她爱干净,每天早晚都要打
扫卫生,还在店里摆了几盆花。我后来听客人们说,我的店里最近收
拾得真干净啊!看着可比之前顺眼多了!
后来在小杨的建议下,我在店里放了音箱,并在客人来按摩的时
候用音箱播放用中国传统乐器古筝、琵琶等弹奏的舒缓的音乐。那会
儿,好多顾客都非常享受推拿的过程,这当然和我们的手法有关,但
这里边也一定有音乐的功效。
我开始让小杨帮我记账,让她掌管店里的“财政大权”。她很爱
笑,也爱说话,经常会与客人们聊聊天。聊天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客
人的情况,还能帮助我们与客人联络感情。时间长了,很多客人把我
们当成了老朋友,当然要经常光顾。
小杨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有时遇到特别挑剔的客人,技师很可能
会与客人吵起来,小杨总能三言两语就把冲突化解了。
总之,小杨来了以后,店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我也逐渐摸索出
了做生意的门路,在许多小区里收获了回头客。很快,我就在离第一
家店不远的小区里开了第二家店。
生意红火了,我和小杨的感情也逐渐升温了。
其实我很喜欢小杨,她不仅能干,而且在生活上也很照顾我,我
能感觉到她对我是有好感的。但是我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原因有两
个:第一,我是个盲人,她是个身体健全的人,年龄又比我小不少,
我与她谈恋爱可能会拖累人家;第二,我有个女儿,年纪轻轻的她可
能不愿意当继母。另外,如果以后我的生活条件好了,我把我的宝贝
女儿带到北京来生活,她可能不愿意帮忙照顾。
我不敢直接与小杨说这些事,心里也犯愁。有一次王老板与我聊
天,问我和小杨相处得怎么样。我想,看来明眼人都看出来我和小杨
喜欢彼此了。我把心里犯愁的事告诉了王老板,他告诉我没事,他去
给我说这个媒。
我不知道王老板是什么时候和小杨说的、怎么说的,总之,几天
之后,小杨与我交心了。她说,现在和我在一块儿很快乐,她不在乎
我的眼睛看不见,也不在乎我是不是结过婚、有孩子,至于年龄,那
就更不是问题了。她觉得我是个靠谱的人,她愿意与我一起生活。
于是,我和小杨开始交往了。
那段时间,小杨是我生命中的福星。我们在生活上互相照顾,在
工作上分工明确。她负责做饭、记账、打扫卫生;我负责招聘员工、
技术培训,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在她的支持下,再加上那段时间经济
环境十分景气,我陆续开了第三家、第四家分店。
有了一些积蓄之后,我想可以把将女儿接来北京生活的计划提上
日程了。在此之前,我见过小杨的母亲。那时候,她也在北京打工,
赚钱贴补家用,因为小杨的哥哥是个残疾人,家里也不是很富裕。她
和我一样,也是从小吃过苦的人。怪不得我们有很多的共同语言,她
还这么会照顾人。于是2008年春节,我让母亲领着女儿来北京过
年。就是在那时,小杨和我的女儿正式见面了。
那几天,她们相处得很好,小杨还带着我的女儿出去逛街、看电
影。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听出来,她们相处得不错。母亲也说很喜
欢小杨,夸她能干又温柔。于是,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想到几个月后,当我正式向小杨提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她的回
答给了我当头一棒。她说:“你算一笔账,在北京生活的开销这么大,
她来上学,我们一直供到她读大学,得花多少钱?我们俩一起生活,
迟早要在北京买房子、生儿育女,那又得花多少钱?人总要有取舍,
不能什么都想要,不然你承担得起吗?”
我既生气又惊讶,站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我问
她:“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上次她来北京的时候,你对她挺好的啊!”
于是,小杨终于告诉了我实情:她怀孕了。
她的意思很明确:如果我想和她结婚、生孩子,就得放弃对老家
的女儿的抚养,让孩子她妈或者爷爷奶奶想办法。
我既开心又难过。令我开心的是,小杨愿意与我结婚、生孩子;
令我难过的是,小杨很精明,也很实在,但到了如此自私的程度,让
人寒心。
那天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她,也不敢与
她说话。那时我想,问题的根源可能在于缺钱。于是我开始疯狂地买
基金、买股票,一开始尝到了甜头,我就更加坚信这是老天爷在帮
我。
遗憾的是,后来,我把老底儿赔了个精光。我没有钱,不敢奢求
结婚、生孩子了,于是,小杨向我提出了分手。
当时我们认为不能要孩子了,于是我陪她去做引产手术。医生有
点惋惜地问:“真的要做手术吗?这个孩子已经4个月大了,发育得非
常健康。”我们都没再说什么。出来之后,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对不
起这个孩子,更对不起小杨。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依然很痛心。
做生意赔了以后,我算了算账,给了小杨一万多元,让她调养身
体。我们就此正式分手。后来,我用仅剩下的几千元完成了我第一次
旅游。
听到这里,范姐有点感伤,问我后悔吗。我说,我下了决心之后
从来不后悔。这件事让我明白了女儿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没人可以
威胁她的地位,也没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好
父亲,我能理解她为什么和我不亲近,毕竟是我缺席了她的成长过
程。但就算她讨厌我、永远不理解我,她也永远是我唯一的宝贝女
儿。
这时候,范姐的老公出来了,他可能在门口站着听了一会儿,本
来想喊我们吃饭,但是现在看我有点郁闷,于是开了句玩笑:“老曹,
你咋不和我们讲讲初恋的故事呢?初恋情侣的故事最有意思了!谁听
你讲这些!”
我忍不住笑了,开玩笑说:“欲知初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大家都笑了,空气里似乎又洋溢着快乐的气氛,于是我们吵吵嚷
嚷地进屋吃饭了。我记得,那顿饭大家吃得格外香,还喝了酒。有的
工友还拼命给我灌酒,大概是想把我初恋的故事“套出来”吧?我给他
们卖关子,一直憋着不说。我确实是喝多了,第二天早上差点没起得
了床!
这帮家伙!
克扣工资事件
收音机里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的。好像一定得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才能让你对快乐的时光更加
珍惜。
1月底,有一天傍晚收工,范姐把我们几个工友叫到一起,把工
资结清了。她告诉我们,接下来几个月她想休息一下,出国旅游,陪
陪孩子,她把店交给她的侄子大凯接管。想继续工作的人都可以留下
来。
我们这帮人都没走,因为这段时间在这儿待得很愉快。可是范姐
的侄子大凯来了以后,我们的处境可就没那么好了。不知道是因为新
官上任三把火,还是因为Tracy真的犯了什么错误,大凯在接管的第
一天,就当着客人的面把Tracy狠狠地骂了一顿。我还来不及知道原
因,第二天一早,Tracy就离开了店里。
Tracy的离开,让我们都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果然,大凯第二天
就带了两三个新人进来,对他们的态度和对我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这一点从一些小事上就能体现出来。比如,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只喊
那些他带来的人的名字,弄得我们去吃饭的时候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
的。后来,大凯让我们上门为客人提供服务,而且无论是夜里多晚的
单子他都接,可是他从来不让那些新人做夜里的工作。一开始每个人
一周顶多上一两次夜班,可是慢慢地越来越多了。第二天早上我们还
要正常上班,这么一来,我们的身体都有点吃不消了。
我和大凯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发生在2月底的一个周五的晚上。那
天晚上,中国足球队和朝鲜足球队有一场比赛,赛场就在堪培拉,王
老板还送给我几张门票。我想:我看不见,但我可以带上那些看得见
的工友一起去啊,这样我不仅可以听个热闹,还能为自己的国家加
油,多带劲儿啊!
那天,我们忙完了正要出门,大凯突然把我们拦住,说有一单需
要我们上门服务的急活,必须有人去,那意思就是我们不要去看球
了,干活重要。我们几个人的怒火当时就被点着了,我说:“你把我们
当什么了?你并没有提前说,等我们都有安排了,你一句话就让我们
取消。我们也是人,你对我们的生活一点尊重都没有吗?”
大凯轻蔑地笑了,说:“你要是不去,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我看
你们是不想干了。”
我很生气,但只能无奈地苦笑。我们几个都去看球赛了,第二天
向大凯提出了辞职。
拿到工资后,我算了算才知道,实际工资和我记录的工资数额不
一样,少了60澳元。我在心里嘲笑了一声,心想连这点钱都克扣的
人,在做生意上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范姐人那么善良、慷慨,怎么
会有这样的侄子?真是令人惋惜。
我没抱怨太多,从店里离开后在附近找了一家青旅先住下,然后
马上给王老板打了电话,看看接下来还有没有工作机会。我还用语音
发了条短信,告诉范姐我离开店里的事情。
王老板交际圈很广,知道我的情况之后,他说认识一位来自沃加
沃加的黎老板,他的店刚开业,但是技师都比较年轻,没有什么经
验,我可以过去指导一下他们,当一当老师,这份工作不会太辛苦。
我感谢了王老板。
没过几天,王老板就派了他的司机过来接我,他当时正好在沃加
沃加开会。在他的引荐下,我认识了黎老板。于是快过年的时候,我
去了沃加沃加,开始了我的“导师”生涯。
“导师”生涯
虽然我以前自己开店的时候做过技术指导的工作,但是那时毕竟
是自己开店,员工都比较听我的指导,指导起来也很方便。可是黎老
板这里的员工们之前在其他地方学习了一套手法,我感觉这套手法很
难真正地达到保健的效果。
我想让他们好好地改正一下手法,这也算对得起我的工钱。黎老
板非常支持我的想法,老板娘却不支持我。这位老板娘对我有不满,
但她不直接和我沟通,而是和黎老板吵架,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吵,像
是故意的。她认为,店里已经有技艺成熟的员工了,现在不知道从哪
儿请来我这么个指导老师,她不仅要白花一份钱,还不知道我能不能
带来什么价值,这太不划算了。
我有点生气,工作时最怕遇到这种情况:你想努力工作的时候,
旁边却有人质疑你的价值。我们很难向这些外行人解释清楚。好在黎
老板是支持我的,那些员工也逐渐看出我对他们的“指导意义”,所以
这位老板娘明里不好干什么,只能暗中使绊子。总之,2月的春节我
都没过好,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了看春晚,然后就睡了。
春节过后,王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说袁总的公司在春节期间举办
了一次邮轮集会,让我去他的邮轮上做励志演讲。我巴不得有机会出
去透透气,于是很开心地答应了。
准备好演讲的内容后,我开始打点行李,思考演讲那天自己穿什
么。这么一整理,我发现之前在堪培拉买的一双运动鞋不见了。那是
一双价格昂贵的跑鞋,穿在脚上就像没穿一样,非常轻便,而且穿上
它久站不累。只有在重要的场合中,我才会把它拿出来穿穿,平常都
把它放在我的行李箱里。奇怪了,它怎么就丢了呢?
我问了问当时正在店里打扫的老板娘,没想到她像是被一把火点
着了一样,说话非常难听。她说:“我们家有那么穷吗?就算穷死了,
我们还能偷你一个瞎子的鞋?”
黎老板当时不在店里,我真是又生气又委屈。我说:“我就住在你
们店里,丢了东西,难道问你一声还不行吗?”
我一直没说话,忍到晚上黎老板回到店里,很无奈地告诉了他这
个情况。黎老板有点生气,出去就和老板娘吵了起来,问这是什么情
况。我猜他大概也知道这是老板娘在使绊子。吵了半天,老板娘进屋
丢给了我一双鞋,大声质问:“在阳台上晾着的那双鞋不是你的吗?”
我一摸就知道那双鞋不是我的,因为两双鞋的表面材质不一样,
鞋码也不一样。后来黎老板气得翻箱倒柜,最后在柜子里找到了我的
鞋,把鞋拿出来给我了。我真是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啊?
演讲地点在悉尼的邮轮码头附近。我拜托黎老板帮我定了一张火
车票,然后把行李全部收拾好——这次演讲之后,我不打算回来了。
那天是2015年2月28日,中国农历正月初十。演讲在晚上,而我
要坐早上8点多的火车到悉尼,所以一大早就起来了。黎老板把工钱
给我结清了,又送我去了火车站。这一路上他都在叹气,说没想到会
是这样收场。
晚上的演讲很愉快,我讲述了我这3年来在国外旅行的经历,赢
得了阵阵掌声。类似的实践,让我在当众讲话的时候不再紧张,也明
白了如何演讲才能让别人获得更好的感受。我在观众席坐着的时候,
其他嘉宾的演讲让我增长了不少见识,在这些嘉宾中有湖南卫视的前
主持人、一些企业的老总。后来我们互留了微信,还合了影,那真是
一个令人难忘的晚上。
所以说,这世上没有陌生人,只有还未见面的朋友。
这次演讲结束后,我不打算再打工了。我先找了一家银行,给家
里汇了钱,给女儿汇学费和生活费。那天我还接到了范姐的电话,她
说没想到她的侄子大凯会这么对待我们这帮老员工。我说,算了,都
过去了。我记着范姐的好,我相信如果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我去了一趟附近的斐济和瓦努阿图,品尝了
好吃的海鲜,晒足了阳光,同时也被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咬了一身包。
不管怎么说,这次旅行总算让我可以换换心情吧。
我的计划是5月去趟美国,我有个老朋友在那边开了按摩店,我
去那边帮忙干点活儿。当然,我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赚点旅费。下半
年,我想去趟南美洲,继续推进我环游世界各大洲的梦想。
可惜,澳大利亚的打工之旅结束得比预想的要早一些,我不想再
回国折腾一圈,于是2015年4月中旬,我又去了趟我的福地——泰
国。我在那里可以办落地签,可以看看我的老朋友们。
遭遇诈骗
2015年4月19日,飞机在曼谷落地了。那天曼谷的最高气温在
40℃左右,天气非常炎热。和以往一样,我先打车到唐人街,凭着记
忆找到了之前住过的一家旅馆。我原来认识的那个老板还在经营着那
家旅馆,他认出了我,给我找了一间价格实惠的空调房。这让我产生
了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我记得小陆就在旅馆附近打工。我一边走出旅馆,一边用手机给
他打电话。这时路边有人突然喊住了我,问我吃饭吗。我一听,收回
了手机,感觉这声音和当年小陆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朋友阿香的声音
太像了。
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是小陆的女朋友阿香吗?我是那个盲人
旅行家老曹,你还记得我吗?”
“阿香”马上说:“哎呀,老曹,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你吃饭了
吗?”
我没想到能这样遇到熟人。“阿香”赶紧招呼我进了店里,叫我先
吃饭。我点了半只鸭子、两碗饭、一份虾酱空心菜,我还点了一瓶冰
镇啤酒。
我是真的饿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小陆在哪儿。“阿香”告诉
我,小陆已经回国了。她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如果我要逛街
或者去哪儿玩,她可以陪着我,因为她会讲泰语和中文,对这边很熟
悉,我不用担心被骗。
这顿午饭钱是她付的,我很感谢她。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找个超
市,买一些生活用品,还有面包、矿泉水之类的方便食物,我可以把
它们带在路上吃。于是“阿香”就带我去了。
在逛超市时,让我感到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我让她帮我看看我需要的东西在哪里,没想到她倒是把自己需要
的东西先搬进手推车里了。我摸了摸,东西还不少,有洗发水、卫生
巾、食用油、水果和零食……这可倒好,我本来想买的东西后来都没
地方放了,我只能用手拎着。
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结账的时候,“阿香”一句话都没说就
把购物车推给了我。我想:算了,人家陪我过来一趟,我帮她付的钱
算是答谢人家的辛苦费吧!于是,我没说什么就把账给结了。
从超市出来后,我想先回旅馆,正要向“阿香”告别时,她突然提
议,这附近有一家特别好的海鲜馆子,让我带她一起去吃。我一听,
觉得她应该是让我请客的意思,心里免不了“咯噔”一声。可是人家已
经开口了,我总不能开溜吧?看来这客是不能不请了,我只好问了一
句:“什么样的海鲜店,人均消费大概多少?”
“阿香”笑了,连忙说不贵不贵,说着就叫了出租车,把我“请”了
进去。刚到海鲜店,“阿香”突然说:“我有一个好姐妹正好就在这儿
附近,我把她叫来一块儿吃吧?人多吃饭热闹呢!”我心里又是“咯
噔”一声。
我不知道“阿香”的这位姐妹在附近是干什么的,虽说她是赶过来
吃饭的,但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没过5分钟就出现了。客套
过后,她和“阿香”就开始点菜了。我听着她们报的菜名,又有龙虾,
又有螃蟹的,估计这顿饭花费很高。
那顿饭我没吃几口,一结账,花了我1500泰铢,我心里这个疼
啊!我心想,接下来这个“阿香”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出了饭店
的门,我就立刻说我要回旅店。没想到“阿香”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非常
不客气,直接说:“我们都陪了你一晚上了。你给我们200元打车费,
让我们回家吧!”
我这下可忍不住了,与她们理论起来,我说:“你去超市买东西,
我没说话,把钱付了;你自作主张要吃海鲜,我二话没说,也把钱付
了。我付这些钱就算是感谢你帮我带路,这也够了吧?我一个盲人一
年能挣多少钱,你想过这一点吗?”
我说了这么多一点儿用处都没有,“阿香”和她的好姐妹依然不依
不饶,说着说着还哭了,搞得我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情一样。
我脑袋被气得发昏,心想,算了,破财免灾,赶紧把这俩“神仙”打发
走吧!
我独自打车回到旅店后,算了算账,发现莫名其妙地花了2000
泰铢,这笔钱够我在这边生活好几天了。我又是心疼,又是纳闷:这
个“阿香”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虽然之前那次碰面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了,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她没这么不厚道啊,而且好像不怎么说
话……难道是因为她被小陆甩了,性情大变?
我回忆着今天发生的种种细节,越想越不对劲儿,于是赶紧给小
陆打了电话,向他说了这一天的情况。小陆听了大叫一声:“哎呀!你
是碰到骗子了!”
原来,那一下午陪着我的人根本不是阿香,那时真正的阿香还在
上班呢!
唉,一个盲人在旅行中遇到的“奇事”,只怕比身体健全的人要多
得多吧?
初恋女孩
第二天晚上,小陆下了班,带着他如假包换的“真阿香”来旅店楼
下找我,坚持请我吃顿饭。他说一来可以叙旧,二来可以抚慰一下我
这受伤的心灵。
几瓶酒下肚后,我早就把前一天不开心的经历忘了——我就这点
好,烂事不往心里放,毕竟太占地方了。阿香已经知道了我前一天受
骗的经历,那天晚上说了很多话。我们说起了上次一别之后的经历。
我对阿香说,小陆是个好人,你们俩要好好处着。阿香年纪不大,说
话很调皮,她说小陆是她的初恋男友,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好人”,还
要继续观察。小陆听了,气得直咳嗽。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说到初恋,我很自然地想起了范姐,想起了之前在堪培拉打工的
那帮工友们。那天晚上,他们那么拼命地灌我酒,就是想套出我的“初
恋往事”,我都没说。我还想着“未完待续”,给下回的聚会留点谈
资,可是没想到,这个“下回”却再也没有了。
你别笑话我,我也是一个有初恋故事的人。趁我喝了酒,我就借
着这股酒劲儿对你说说。堪培拉的朋友们,还有范姐,你们要是能看
到这本书,可别怪我当年没给你们讲我的这段故事。
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个种果树的大户,家里有十几亩地的果园。
这户人家的大女儿就是我的初恋女友,她姓黄。小时候,我就喊她小
黄姐姐。认识她的时候,我大概16岁,她十八九岁,比我大几岁。她
在城里上中专,学的是护理专业。
她经常周末回家,有时也会在周中的时候回家——她好像挺恋
家,逮着空就会从学校跑回来,不像我老想着往外跑。
小黄一回来,我们村里的那帮小男孩就像接了天线似的,肯定能
收到她的信号,然后就互相结伴地往她家跑。她的家人都很好客,赶
上水果成熟的季节,我们都能吃个饱。
她家的主要产品是梨。梨的个头很大,我记得用两只手拿着才敢
下嘴咬,不然拿不住。小黄从一开始就对我特殊照顾,这可能是因为
我的眼睛不好。她给其他小伙伴的梨只是洗好的梨,而给我的梨都是
削好了皮的。一口下去,我没有吃到硬而涩的梨皮,满嘴都是甜美的
梨肉,嚼两下就全部化成梨汁,那叫一个甜啊!长大之后,我很少再
吃到那么甜的梨了。
她后来毕业了,那个年代的人上中专之后就会有不错的前途,所
以她被分到了市里著名的大医院当护士。我后来总爱去那家医院找
她,尤其是在打零工挣到一点零花钱的时候。那时,我的眼睛还能看
到一点点光,出门坐车要比现在容易些。她喜欢吃瓜子,我就买给
她。趁她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每次都能攒一大
包瓜子皮。每次我都会带走这些瓜子皮,因此记得格外清楚。
后来,因为我的父母不让我出门了,我在家里被“困”了3个月。3
个月之后,我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能出门的机会,却赶上了一个大雪
天。可是我太想见她了,心想下雪算什么,就算下刀子我也得去。
等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吓呆了,说我像个雪人。她把我带到了她
的单人宿舍,让我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她准备晚饭。外面的雪越下
越大,我们在屋里都能听见玻璃被风雪吹打的声音。
她让我晚上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去,因为这种天气走夜路
太危险了,而且我的眼睛不方便。我心想能和她多待一会儿,于是很
开心地答应了。
晚上她做了红薯饭,还炒了两盘菜,炖了一条鱼。我的视力不
好,所以她帮我把鱼肉里的刺剔干净了再夹给我。
在我吃得正香的时候,她突然告诉我,家里人给她找了个男朋
友,对方是个化学老师。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
我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那时我还能看见一点光,可是听她说
完这些话,我的眼前很明显地黑了一会儿。
后来,我说不出来一句话。本来肚子很饿的我,却剩下大半碗没
有吃完的饭。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但没多说什么。
晚上,她让我睡她的床,她去隔壁护士长的屋里睡。我独自躺在
她的床上,闻到她头发留下的香味,情不自禁地哭了。滚烫的眼泪顺
着脸颊流进耳朵,我一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因
为一个女孩伤心吧!
现在想想,她或许只是把我当成弟弟或者小屁孩,况且我的眼睛
看不见,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好,她怎么会看上我呢?
我后来听说,她的婚姻并不幸福。这种经由家里人介绍、双方只
见过一两面就结婚的,似乎很少有幸福的。她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在
女儿只有几岁的时候,她和她老公闹离婚。两方的老人都不同意,所
以离婚就不了了之了。
2006年,我在北京的时候想起了她,想办法获得了她工作所在
医院的电话号码并打了过去。没想到电话接通后,我刚说了几个字,
她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曹晟康吧!”
那一瞬间,小时候的记忆像海浪一样,劈头盖脸地朝我打了过
来。她问起我的生活,问我结婚了没。我说,结了又离了,和你一
样,我也有个女儿。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毕竟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
我们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讲完这些,夜已经很深了,我再一次告别小陆和阿香,回到了
自己的住处。
遭遇勒索
不感伤了,说说接下来我“第二次赴美”之前的这段日子吧!
我虽然来过东南亚,但是还没有走遍东南亚的所有国家,比如,
我还没去过离泰国不远的马来西亚。要到6月5日,我才能从曼谷乘坐
飞机飞往西雅图。距启程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心想不如去马来西
亚转一转。
2015年4月24日,在小陆的帮助下,我终于拿到了马来西亚的签
证,于是拜托旅行社的朋友为我订了4月29日从曼谷飞往吉隆坡的机
票。
那天坐飞机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来自巴基斯坦的兄弟。他只会
说几句中文,我只会说几句英语,没想到我们也能聊起来。落地之
后,在他的帮助下,我住进了一家经济实惠的旅店。他还帮我付了打
车费,我很感谢这位兄弟。
在这十几天里,我游览的城市有吉隆坡、怡保和槟榔屿。吉隆坡
是个热闹的大城市,有很多中国人在那里居住或旅行。我经常能遇到
全家出游的中国同胞和留学生。他们愿意带着我一块儿拼饭,所以我
品尝到了马来西亚的很多美食。印象中,有一道叫“肉骨茶”的菜肴,
还有一道用鹅肉做的菜肴非常好吃。
2015年5月的第一天,我独自去了双子塔。我一路转车、转地
铁,折腾了一上午,平安地到达目的地,花了40多马来西亚林吉特
[1]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大学生,他在旁边给我讲解:“听说这个塔
高452米,地上盖起了88层,在全世界建筑物高度排名中只排到第16
名。”
我在马来西亚旅行的第二站是怡保。在那里,我参观了三宝洞、
霹雳洞、南天洞和极乐洞等佛教圣地。那里附近有山有海,空气非常
新鲜。
在槟榔屿,我参观了升旗山的植物园,那里是需要爬山才能参观
的。一路上,我认识了很多华人,还有来自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
游客。他们的中文水平都不错,所以大家是一边聊天一边爬到山顶
的。爬山用了1小时20分钟。到达山顶之后,我们还喝了热腾腾的红
豆粥,感觉舒服极了。我已经有一年多没爬过山了,所以第二天在旅
馆里躺了一天身体才缓过来。
在马来西亚旅行期间,我遇到了一件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马来西亚这几天,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还新加了一大堆微信好
友。没想到在快要结束旅行回泰国的那天,我突然收到一条噩梦般的
微信消息。
我之前加的一个微信好友突然给我发了好几张图片,还有一条文
字消息。我用手机里的盲人软件播放后才得知:他知道我是曹晟康,
那天与我合影之后,他把我的个人肖像用软件提取出来,并把我的肖
像和一群姑娘的裸体照合成新的图片。他还说,我是个名人,肯定是
要维持良好的个人形象,如果我不给他封口费,他就把这些照片发到
网上,或者发给那些八卦的媒体。总之,一旦曝光,我就会身败名
裂。
我把照片发给了一个朋友,让他帮我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朋友
告诉我是真的,而且图片效果很逼真。我既愤怒又惊讶,还觉得有点
好笑——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被别人这么威胁。不过威胁
我也没用,我直接把这个人拉黑了,心想你爱威胁谁威胁谁吧!这个
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是:这种人是靠威胁别人
生存的吗?有人会被威胁到吗?他是否能靠这些卑劣的手段活下去?
在结束马来西亚的观光之后,我又回曼谷待了几天。这期间,我
还给家里汇了一笔钱,算了算自己剩下的积蓄,想了想接下来的计
划……我有点期待接下来的美国之行了。
毕竟我心里还盼望着南美洲和非洲的旅行呐!
[1] 按照当时的汇率计算,1马来西亚林吉特≈1.6375元人民币。
第六章 南美洲和非洲之行
重游西雅图
2015年6月5日,我来到了美国西雅图,飞机在当地时间上午8点
落地。
你还记得之前我在美国时,给我提供过住处的关先生和关太太老
两口吗?这次来美国之前,我先联系了他们。我本来抱着试试看的态
度,没想到他们一接到电话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在得知我要去美国之
后,老两口更是主动提出让我住在他们家,说很想念我。这让我觉得
很温暖,就像远在美国有两个长辈在等着我一样。
我在见到关先生和关太太之后知道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前一阵
子,老先生出门时把腿摔断了,做了手术,现在正在休养。老人最经
不起摔跤,好在现在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于是住在关先生家里的第
一天,我就给自己立下了目标:每天一定抽出时间给老两口做按摩,
尤其是给关先生的腿做按摩。
第二天,我先去了当地的华人慈济会,为大家分享了我这些年来
的旅游心得,还帮各位华人同胞做了按摩。我接连在那里按摩了5
天,华人同胞们不愿意让我免费做,都会给我些辛苦费,我零零散散
地赚了差不多200美元。我很不好意思,但一想到这些钱差不多够买
西雅图飞往纽约的机票,当时我的手头确实比较紧,就收下了。
我在西雅图待了几天,看到关先生的身体日益康复,心想差不多
该起程了。
2015年6月11日上午10点,我乘飞机来到了纽约。我从前的朋
友阿梅就是在这座城市开了自己的按摩店。
碰面之后,我把自己在国内买的一个关公像送给了阿梅,希望她
一切顺利、财源广进。阿梅是河南人,比我大几岁,来这边打拼了几
年,开了自己的店,很不容易。我们拥抱了一下,我明显地感觉到她
瘦了很多。
她的店开在一个大商场的二楼。她没法为我提供住处,于是提前
给我找了一家中国人开的旅馆。这家旅馆的住宿条件还行,而且有优
惠,住宿费折合人民币才20元一天。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后半夜才
睡着,所以进了房间之后,这一天基本上都在睡觉。
阿梅问我可不可以做足疗,那样工钱可观一点。但是这对眼睛看
不见的人来说的确是个挑战,于是我放弃了。
6月12日,我开始正式上班,每天10点左右上班,平均每天工作
5小时,每小时能拿提成13美元左右。这个价钱其实有点低,但是客
人基本上都会给一些小费,一般每次会给10美元。遇到出手大方的顾
客,给的小费会更多。我的心态很好,觉得能赚就多赚点,没太多赚
头的话,我就当是来帮老朋友搭把手,反正我已经习惯了穷游,饿不
死就行。
我对我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因为从第二天开始,我就有了
回头客,其中中国人居多,包括天津人、山东人、辽宁人、福建人、
台湾人……有些客人虽然出手大方,但对人不是很尊重。阿梅知道我
的脾气,所以一旦听见客人喊我“瞎子”,不管在忙什么,她都会出来
说一声:“能不能别叫人家‘瞎子’,叫‘老曹’吧。”她这么一说,客人们
对我的态度果然好了不少,有的还会叫一句“曹老师”,我有点不好意
思,还是让他们喊我“老曹”。
生意逐渐好起来之后,阿梅把我的提成涨到了每小时15美元。她
虽然也不容易,但是心里还是想帮助我,我很感激她。店里的技师手
艺都还行,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姓张,我们都叫他小张。听声音,我知
道小张岁数不大。虽然他的手有劲儿,但下手的技法还是差点火候。
不过这小子肯干,还愿意拜我为师,对我十分尊重,于是我闲来无事
的时候就在店里指导他。
我的生活节奏还算舒缓、有规律。工作结束以后,我一般会听听
新闻和音乐。我一般都是自己去外面吃饭,好在这里物价不高,工作
1小时赚的钱就能够支付我一天的饭钱。我算了算账,除去吃和住的
费用,我每天能赚四五十美元。
南美之行
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打工,虽然不是特别忙乱,但毕竟很
久没有出过“远门”了,这可不是我出国的本意啊!意识到这一点之
后,我就拜托旅行社的朋友,帮我订了机票和旅店。2015年7月5
日,我与阿梅一行人告别,独自一人来到了墨西哥的首都墨西哥城,
正式开始南美之行。
没想到刚到墨西哥,我就遇到了麻烦:预订好的旅馆的工作人员
居然不让我入住,因为我是盲人,他们怕出了问题无法负责。我有点
着急,用我仅会的几个英语单词与他们交涉了半天,可惜没用,只能
出门再找别的住处。
打了车,司机带我转了半天,多花了很多车费,最后才找了一个
地方住下来。晚上,我借助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和这家店前台的工作
人员聊了两句。在他的带领下,我到一家由中国人开的旅行社报了一
个旅行团,旅行时间共4天,目的地是坎昆。
坎昆是世界知名的海滨城市,在加勒比海的北部。据说那里的海
面蓝得发光,就像宝石一样,在国内是看不到这种景色的。可惜我在
哪儿都看不到,只能想象。我能感受到海浪的声音,还有热辣的阳光
与高温。这里让我想起了中国的三亚,想起帆船与帆板。我还下到海
里游泳了,这种经历真是久违了。
4天后,我回到墨西哥城待了几天。这里的大多数人讲的是西班
牙语。幸运的是,我在旅馆里认识了一个美国人,他很热情,这几天
出门,他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们参观了国家宫、宪法广场、独
立纪念柱等地标性观光地。可能是因为经常出远门,我走路很快,让
这个美国兄弟感到很惊讶。虽然有他带着,但我还是摔了几个跟头,
也撞着了几个行人。所幸没有引起什么事故,我也没受什么伤,留下
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下一站,我去了南美的另一座城市——智利首都圣地亚哥。这次
智利之行可以说是险象环生。我提前在国内订好了机票,那天飞机在
圣地亚哥落地的时间是当地时间凌晨两三点。我乘坐出租车到达早就
订好的旅馆,结果敲了很久的门都无人来开。司机对我说了半天我才
明白,这里的大多数旅店都是下午一点办理入住手续,半夜来是没人
上班的。
这可把我急坏了,好在这个司机把我送回了机场。可等我回了机
场,又发现了另一件要命的事:我随身携带的50美元不见了!我回想
了这一路经过的各个地方:飞机上、路上、刚才的出租车……我根本
想不起来在哪里丢了,感觉在哪里都有可能丢失。
遇到这种事,我估计报警也没用,只能自认倒霉。唉,出师不
利!
在机场,我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员。他听到我说完这些情况
之后,帮我报了警。后来在警察的帮助下,我和当地的华人组织联系
上了。华人组织的负责人姓关,自己在这边开了一家旅行社。第二天
上午,关老板亲自来机场接我,还帮我找到住处,替我付了钱。他嘱
咐我,尽量不要在晚上出门,这里的治安不太好,晚上经常有持枪抢
劫的犯罪团伙。
于是,晚上我就没出门。第二天一早,关老板来接我,并带我去
了当地的教会,我在那里认识了来自中国台湾的牧师杨先生。杨先生
给了我一份为当地老年人按摩的工作。虽然他没有规定工资金额,但
我服务的这些老人出手都很大方,因此没过几天,我就把丢失的50美
元赚回来了。我很感谢关老板和杨先生。我想一说再说的是:在出国
旅行的过程中,当地的华人组织帮了我太多太多,感谢的话是说不完
的。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
非福?”
两天后,我从旅店搬出来,到杨先生帮我找的房子里居住。当地
的气温和之前我在坎昆那段时间的气温天差地别,已经在0℃左右
了,我把我最厚的衣服都穿上了。晚上,我依旧不敢出门,一般都是
把白天在超市里买来的食物(面包、饼干之类的食物)当作晚饭。
除了给当地的老年人按摩,在关先生的引荐下,我还做了几次演
讲。这让我认识了很多华人同胞,所以有好几天,我都是在华人朋友
的带领下游览这座城市的。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景点有武器广场和当地
的大教堂。我们一行众人,拍了很多照片,所以我又有很多可以在日
后怀念用的合影,这让我很开心。
关老板还给了我一张火车票,目的地是智利的海滨城市瓦尔帕莱
索。他说那里的治安环境要好一些,又临海边,我老待在圣地亚哥也
没什么意思,于是就一个人出发了。
不过这段经历说来让人哭笑不得,在这里我居然差点丢了性命。
这里的治安环境不错,而且当地人极其爱护各种野生动物。有一天,
我回旅馆的时间有点晚,独自走夜路,被一群野狗围上了。当时的我
还以为自己遇到狼了。我拿着一根盲杖,心里又急又怕,打了这只,
顾不得那只。这群野狗把我的裤子都撕破了,还导致我摔倒在地上。
正在形势危急的时候,有几个路过的人,大声吼了几下,才把这
群野狗吓退了。我受了点惊吓,去医院里打了针,在旅馆里待了两天
都没敢出门。
伤口愈合后,我回到了圣地亚哥,关老板非常担心我的身体状
况,帮我找了旅馆。住了几天之后,他把我介绍给了他的朋友,我因
此能做点按摩的活儿、赚赚外快。
2015年8月初,之前在阿梅店里认识的小张给我打来电话,说他
自己也开店了,如果我愿意过去工作,他会按照五五分成的模式付我
工资。我想这是个机会,于是我告别这段时间以来对我很照顾的关老
板,又回到了纽约。
我还买了12月底从纽约去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机票。回到纽约之
后的这几个月里,我总共打了两段工,先说第一段。
小张开了店,不管怎样,我都算是他的半个师傅,所以他一开始
对我很尊敬,而且按照说好的五五分成模式付给我工资。本来我还觉
得他为人不错,想着在这里工作到12月底然后直接去非洲。没想到小
张的生意越来越好,会员越来越多,他却变了。
他好像不知道我只是到他店里打下短工。对于12月底的旅行大
计,我更是一个字都没对他讲。所以他似乎是怕我一直“赖着他”,毕
竟我的工钱比其他员工都要高。慢慢地,他开始和其他老板一样克扣
我的工钱了。他有时记错我的工作时间,有时干脆说客人对我的服务
不满意,他要扣我的钱,完全没有当初对待师傅的礼遇了。
真正的冲突发生在11月底的一个周末。小张的女朋友知道我的手
艺不错,她当时正在谈一个很重要的客户,于是找到我,让我帮忙给
她的客户还有朋友按摩几小时。她嘱咐我,这不算我的正常工作,我
可以多算一些工作时间,而且不用非得按小时算,她在结算时自然会
多给我一些费用。她还说,如果老板和客户给了我小费,我尽管收
下,不用和小张说。
小张的女朋友倒是个爽快人。于是在那个周末,我圆满地完成了
任务,也拿到了钱,心里挺高兴。可没想到,周一的时候,小张在店
门口和我吵了一架,理由是我谁的钱都赚,连她女朋友也不放过,等
等。
这可让我又气又纳闷,心想这不是我主动揽的私活,是你的女朋
友让我做的呀!唉,闹到这个份上,我觉得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了。我
对小张说,算账吧,我离开。
至于第二份工作,是阿梅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我这次遇到的
老板更不靠谱。我本以为,女老板一般都比男老板善良一些,比如我
之前遇到的黎俪还有范姐,她们都很善良,我们现在还偶尔联系呢,
这些都是可以交朋友的老板。可惜我遇到的这位老板不仅克扣工钱,
还当着别人的面喊我“瞎子”……这些我都忍了。最让我无法忍受的
是,虽然她为我们提供住处,但是住宿条件太差了,连个洗澡的地方
都没有,卫生间更是臭气熏人。更要命的是,到了晚上她会把我们的
屋子都锁上,不让我们出门。我想这还了得?万一发生火灾或者地
震,我们岂不是都要死在这屋里?于是,工作了没几天,我就赶紧离
开了。
算了算账,在这半年多的打工之旅中,除去寄回家里的钱,我还
是赚了一些旅费。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我的非洲之行的旅费应该是
够了。可是我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我很少有愉快的工作经历呢?舒心
的工作经历真的太少了啊!当老板的人为什么不能对员工好一点?我
不要求别的,只希望他们能有对一个人最起码的尊重、不随便找理由
克扣员工那点来之不易的工资。
盲人讨生活真的不易,不知道只有我是如此,还是全天下的盲人
都如此。我真切地希望有老板能够看到这些文字,对员工好一点。
算了,不悲伤了。在接下来不到1个月的时间里,我是怎么也不
肯打工了。有时碰到机会,会去做几场演讲,但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
之前在这里认识的华人朋友一起度过的。
2015年12月29日下午,我记得那天下了小雨,十分阴冷,我独
自一人去了肯尼迪机场。我任由雨滴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但不知
为什么,淋了一会儿,我的心里却慢慢地热起来了。
再见,纽约。
非洲,你好!
善良和美不分国界
2015年12月30日,经过迪拜转机两小时之后,我在当地时间晚
上8:20到达了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我用自己
不太流利的英语办理了落地签,花了50美元。
当时内罗毕的气温有点高,即便是晚上,人们也穿着短袖。我依
然拜托了国内旅行社的朋友帮我提前订好了旅店。再去旅店的路上,
打车过去,出租车司机拐弯抹角地向我要小费,最后车费花了大概18
美元,比原本我在网上查的多一些。到了旅店,我又碰上了坐地起价
的情况,我在网上订的时候是住宿一晚21美元,到了之后,工作人员
对我说价钱改了,现在是42美元。我无法用英语与他们顺畅地沟通,
只能连上这里的Wi-Fi,让国内旅行社的那位朋友与他们交涉。他们谈
了大概半小时后,我终于能够按照原价办理入住手续了,我交了两晚
的房费。
之前国内的那位朋友就对我说:“你要想好要不要去非洲。非洲的
经济不比我之前去的其他几个大洲那么发达。而且非洲的治安环境虽
然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但还是比较乱。那里吸毒的人、卖淫的人、
小偷、抢劫犯几乎无所不在。人家不会因为你是盲人就手软,你这次
去可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了。”
我在非洲倒是没遇见什么惊险的事情,没有遇到像在智利那样半
夜被野狗围住的“难忘经历”。我遇到的问题比较尴尬,那就是非洲这
边的消费水平比我预想的要高。我才来了一天,买的七七八八的东西
就花了100多美元。但我听说,肯尼亚这边的人收入其实很低,社会
贫富差距非常大。我不知我为什么在这样的国家消费却如此之高。
2015年的最后一天,我就这么在思考中度过了。2016年第一
天,旅行社的朋友帮我报了当地的一个旅行团,该团会派车来接我。
来非洲不得不看的就是野生动物,但是野生动物所在的区域是不允许
旅客徒步的,游客必须乘坐越野车经过。我看不见,所以必须报旅行
团。这次游玩一共有4天的行程,朋友已经帮我谈到最低价了,可惜
旅行费也仍近1000美元。我虽然有点心疼,但还是报了名。
这几天,我玩得很开心。导游是位中国人。因为赶上了旅游淡
季,所以我们这个小团总共才3个人。其中有一个来自中国浙江的男
孩,他才十八九岁就敢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国家旅游了。真是后生可
畏!
可能是人少的原因,导游给我们讲得非常详细,我们可以随时问
他问题,因此聊了很多。鬣狗、非洲狮、猎豹、角马、长颈鹿、犀
牛、野牛、羚羊、鳄鱼、河马、斑马……我找到了曾经守着电视听赵
忠祥老师讲解《动物世界》的感觉。我在人生中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
到了长颈鹿,还给它们喂了草料、合了影。虽然我看不见这些野生动
物,但它们总能看见我吧?
在纳库鲁湖国家公园,我听到了成群结队的火烈鸟一起发出的叫
声。这种粉红色的生物成群结队地站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能一
边听导游描述,一边自己想象。那里的湖水是热的,连公园里的喷泉
也被太阳晒热了。我还摸到地上有很多矿泉水瓶子,就顺手都捡起来
了。我是喜欢旅行的人,我希望走过的地方都是干净的,希望有越来
越多愿意保护环境卫生的人成为驴友、成为背包客。
在马赛马拉草原,我们住了两个晚上。在草原的夜晚,我们守着
篝火、喝着啤酒,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聊天了。我和他们说起了我的成
长过程和旅行经历。因为有导游的翻译,后来连司机也加入了我们的
对话。当然,我也能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和他说几句话了。
这位司机是马赛本地人。他说他自己穿着马赛人的传统服饰——
红披风。这里的人都很穷,大多数小孩都上不起学,早早地就要出来
讨生活。他的爸爸有4个老婆,他有十几个兄弟姐妹,这里的孩子的
成年礼是杀死一头狮子……我们听了,都叹息不已。期间,有跟团的
小服务生给我们上菜。我想这应该又是一个早早地出来讨生活的孩
子,于是掏出了几美元小费给他。
这位马赛司机见我是盲人,对我非常好。但凡走路的时候,基本
上他都会拉着我。有时他在做别的事情,但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声,他
就会过来扶着我,生怕我摔倒,简直比我们的导游还仔细。这让我有
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十分感激。善良和美不仅是无国界的,更与受教
育程度无关。虽然我之前被嘱咐肯尼亚的治安环境很差,但是我依然
认为,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恶人。
晚上,我还给团里的几个人和司机做了一套肩颈按摩,他们都赞
不绝口。这4天过得非常快,却给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还让我
这样一个来自中国的盲人增长了很多见识。
攀登乞力马扎罗山
在非洲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好玩的地方太多了,这确实令人着
迷,可是这里的消费水平实在让我头疼。
按照我从前的想法,只要来过这个国家、踏上了这片土地,就算
是实现了旅行的梦想。可是这么多年的旅行经历提高了我的认知水
平,对旅行这件事,我开始有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如果只是为了去
某个地方留下足迹,向世界证明“我来过这儿”,那太没劲儿了。对我
而言,旅行已经不再是向世界证明我的方式,而是我自己的一件快乐
的私事。这种快乐,旁人未必能体会吧!
为了能够好好地游遍迷人的非洲,2016年这一年,我过得十分
辛苦。2016年1月底,我回到北京,开始了一段新的打工生活。期
间,我还做过一次有偿的演讲,赚了两张机票钱。
3月底,我站在了赞比亚和津巴布韦的边境线上,这里有世界三
大瀑布之一——维多利亚大瀑布。我的向导是一个四川小伙子,他告
诉我现在正赶上这里的雨季,上去看瀑布有点危险,但是瀑布非常壮
观。我是盲人,他好奇我是不是有这份胆量。我笑了,告诉他我当然
要上去了!如果能死在壮观的风景中,死在旅行的路上,这没准还让
我死得其所了呢!
他让我穿着雨衣上去,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虽然看不见,但
是我要用身体去感受!离瀑布还有两三百米的时候,我听到了哗哗的
水流声,像下暴雨一样,我的胸腔都跟着一起震起来了。向导告诉
我,这条瀑布的落差大约有110米,总长度有1000多米。如果我能看
见这壮观的景象该多好啊!
越往前走,我的胸腔就震得越厉害,甚至有点疼,呼吸也有点困
难。可是我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依然拄着盲杖往前走。走到离瀑布
快20米的地方,向导在身后喊我,不过我当时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了。那时,我整个人都被瀑布的水打湿了,耳朵里都是水声,我仿佛
和瀑布融在了一块儿。我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这瀑布的水,心想:
大自然的味道可真是甘甜啊!
我顶着胸腔的压力,想伸出手往前摸一摸,但向导从我的背后一
把把我拉了回去。他带着我退回十几米远,才开始骂我:“你不要命
了?我要是不拽你一把,你就被水流冲到山沟里了!到时候谁也救不
了你!难道你是因为想不开跑到非洲来自杀的?”
我笑了,告诉他瀑布太甜了,我这么做是因为没忍住。他也被我
气笑了。
之后,我又回国了一趟,通过打工攒了钱。2016年10月2日,我
来到了坦桑尼亚,站在了非洲之巅——乞力马扎罗山的山脚下。
这座非洲最高的山既是火山,又是雪山,周围全是山林,生活着
很多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想登上“非洲屋脊”,要经过热带、温带、
寒带三种气候区,最终到达海拔约5892米、终年冰天雪地的顶点。
当地的华人向导告诉我,每年全世界有两万多人想挑战非洲的最
高峰。历史上,在所有的盲人中,只有一个来自美国的盲人成功登顶
了。不过那已经是10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盲人还有自己的助理和团
队工作人员。而我“孤零零”一人,很有可能有去无回,问我是不是真
的要上去。
我听了,天生的那股倔脾气又上来了,心想中国的盲人差哪儿
了?上次去尼泊尔的时候,我就因为没有挑战雪山而留下了遗憾,这
回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看我心意已决,华人向导又告诉我,爬山很危险,虽然我是一个
人来的,但是肯定不敢让我一个人去爬。每个爬山的人都要配一个向
导和两个挑夫。两个挑夫会背生活用品与食物。登山来回最短也得五
六天。生活用品和食物的费用、登山要用的装备的费用,以及陪同人
员的工资都是需要我支付的。我得意地说:“这当然没问题,不然我回
国打工是为了什么?”
于是,2016年的国庆,我开始攀登乞力马扎罗山了。
向导是当地人,只会说英语。他没有带盲人的经验,只能挎着我
的胳膊往上走。我们基本上每走几步就得摔倒一次,不是我压着他,
就是他压着我。我想,这个走法可不行,不然10天也上不了山顶。于
是我想了个办法:我在向导的腰带上拴了我钥匙扣上的铃铛,我能循
着声音跟着他走。这样,即使摔倒了,以我的身体素质,我也能迅速
爬起来并跟上。
在路过补给站时,因为我们不在一个房间住,所以我要和他沟通
早上几点起床、定几点的闹铃,但是我们沟通了半天,我仍然没听懂
他那口音极重的英语。于是,他只能伸出手指头比划,我摸到他伸过
来的7个手指,才明白了早上7点起床。
在吃饭方面,我并不挑剔。我想这毕竟是在运输困难的高山上,
我有什么吃什么,饿不死就行。不过这一路上的伙食没那么糟,面
包、咖啡、蔬菜和鸡蛋都有。我还吃到了一种新鲜的西红柿,它的味
道和国内西红柿的味道非常不一样。这几天爬山消耗了很多体力,所
以每一餐我都会吃很多。
我的运气不错:山上第二天下起了小雨,第三天就开始下大雪
了。要知道,很多人这一路上是见不到雪的。在雪山上感受下雪,那
感觉真是让我终生难忘。
可惜雨雪交加的天气有一点不好:我身上穿的那些租来的羽绒服
和登山鞋都湿透了,如果长时间穿着这样的衣服,我多半会被冻死。
没办法,我只能换上自己所有的毛衣和冲锋衣、运动鞋。
可惜这些衣服在面对雪山上的严寒时变得不堪一击,我很快就被
冻伤了。在还差几小时就要冲顶的时候,我还出现了高原反应,整个
人晕晕乎乎,一步也迈不下去了。
在登顶前的最后一个补给站,不知道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太冷了,
我真的很想睡一会儿。向导似乎看出了我的状态不对,于是拼命地掐
我的脸,让我别睡,因为睡着了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当时我的眼前已经产生了幻觉。我明
明是个盲人,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看得见”了。我看到了老家的房
子,看到了奶奶、我的父母,还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在我冲我笑。虽然
小女孩没说话,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儿。我真想就这么睡过去,因为
眼前的景象可真美好啊!
可惜向导不让我睡,他为我倒了一杯水,坚持让我喝下去。当地
人没有喝热水的习惯,山顶上更不会准备热水。我把这一杯冰凉的水
喝了下去,又吐出来了。不过吐完之后,我彻底清醒了。我想起我现
在在“非洲屋脊”——乞力马扎罗山上,我再走一段路就要登顶了。我
对自己说:“老曹,收音机里怎么说的来着?‘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可
不能就这么放弃,你得挺住啊!”
我就这么咬着牙给自己鼓劲儿,又重新上路了。当地时间2016
年10月5日,我成功登顶,成了中国第一个站在乞力马扎罗山最高峰
上的盲人。
当时,向导拉着我的手,又拉着我的盲杖,带着我在山顶上转了
转。那天阳光很好,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把我之前的寒冷一扫而光。我
甚至还蹲下去吃了一口雪山上的雪,不过那味道和中国的雪也没什么
区别。
我听见跟着我上来的向导和挑夫都在说一句话:
“Chinese,No.1!”
我躺下来,就躺在雪山之顶。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心满
意足”。
一直在路上
我叫曹晟康,我的故事到这里就说完了。
虽然我的故事说完了,但是作为一位盲人旅行家,我的人生还没
有完。从非洲回国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2017年下半年,在
一个青年志愿者的陪同下,我用了40多天徒步1100多公里,从北京
走到了西安,完成了“盲人徒步走一带一路”这个计划的第一阶段。
休息一段时间后,我紧接着开始了从西安到新疆的路。这一段路
程的挑战更大,因为沿途要经过沙漠和荒原,但是我还是坚持能走多
少路,就走多少路,实在不行再搭车。
这些年,我还受邀参加了很多“旅行训练营”,在国内外的更多土
地上留下了我的足迹。对我来说,“旅行”这两个字的意义更大了。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会活多久?哪一站会是我人生的终点?我不
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只要给我一副墨镜、一根盲杖、一个登山包,
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开开心心地走下去。
因为,从前走在路上,我用的是腿。
今后走在路上,我会用心。
天生管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