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新晉導演 (16/4/2022)
再殺一個人
那夜在高先戲院看完《正義迴廊》,天氣晚來秋,肉體卻浮湧一股嘔心的感覺。電影肇始,真相便已隨屍塊石沉大海,往後的一百三十七分鐘鬧劇,真實穿梭在凌虛蹈空的幻想,戲謔地從審判眾生相淺窺個人之惡如何上引至納粹與極權的歷史之惡。人,與人之間,與世界之間,與歷史之間,與命運之間,橫亙的牆,或因愛,或因恨而消融,帶來救贖與破滅。
戲中的張顯宗和唐文奇在溽暑興起殺害父母,讓我想起《異鄉人》中的莫梭在滾燙陽光閃爍下的沙灘槍殺阿拉伯人。兩者同樣描述的炙熱,是一種冤魂不散的抑鬱。很少人一誕下來就是個魔鬼,往往是驕怠、嫉妒、憤懣、貪婪、命運與性格堆疊交錯下才墮落成魔。一個原初的小念頭,經由人的惰性和自毁的向性不停滾動,捲入慘澹的童年、仕途的不得意、交往的失落(張顯宗還有性無能–被閹割的殘缺),最終釀成悲劇。此等悲劇,非必該人有蛇蠍之本質或盲目的宿命,只是身處其時其位而迫不得已。他確實有錯,但亦可悲。悲在你我被拋進同一處境恐怕也是落得同樣的下場。
無獨有偶,納粹長官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審時也覺得自己並無參與屠殺,就算有也不過是服膺國家的命令,罪有可恕。他只不過是缺乏溝通能力去易地而處,只不過是被刻下的意識形態吞噬(「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要好好瞭解這個黨,連黨綱都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讀過希特勒的《我的奮鬥》,就只是問他一句:『何不加入親衛隊?』他回答:『有何不可?』」),只不過是逃避痛苦的自由(「我得單槍匹馬過日子,再也沒有人會向我指令,再也沒有任何條例可依循–換句話說,我從來沒這樣活過。」),只不過是長期處於社會低層而渴望出人頭地(「納粹黨是個不斷向前走的組織,讓像他這種在眾人眼中的輸家–同社會階層的人、家人、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能夠從頭開始,做出一番事業。)。惡就是「只不過」般平庸,地獄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心。
「搵食啫,犯法呀。」,道出「獅子山精神」(功利家庭/管理主義)的修辭,只要你肯拼搏,「腳踏實地」,少理閒事,便能有兩餐安穩茶飯。由新自由衍生的是精英暴政和才德的驕傲(meritocractic hubris)。高學歷高「成就」的人鄙夷做「低賤」工作的人,對他們鮮有同理。成功者攫取的理所當然,失敗者咎由自取(懶惰),經由他人和自己的手烙刻「失敗」的囚記。社群崩解,屈辱、輕蔑和憎恨蔓延,引發「失敗者」的反撲。
我們都急需真正地再次成為脫軌的人生敍事的主角,只是有些人能夠順應當代社會的遊戲規則而名利雙收,有些人則要成為破局者才能吸引到庸眾的眼球。向藝術品撥灑粟米湯如是,張顯宗如是。鏡頭是嗜血的槍,付出代價方能活在鎂光燈下。一個故事中,英雄和惡人以外的都是死不足惜亦無人問津的配角。既然做不了正氣凜然的君子,那就只好做個遺臭萬年的惡魔,為眾人鄙棄,但也為眾人注視。
法庭內,律師勢成水火,陪審團鏗鏘有力地針砭細節。庭外,律師做回撐檯腳的老友(有點像未「撥亂反正」前的立法會?),陪審團食煙笑談大灣區搵食正事。討論還討論,生存還生存,兩者分得涇渭分明。拉遠距離,事不關己,任你述說概念說得天花亂墜,但一旦牽連自己,大難臨頭各自飛。一個人的生死大權,就是掌握在這群人(我們)手裏。
「十二個人走進房間,十二顆不同的頭腦,十二種不同的心情,十二條不同的生活軌跡。這十二個人,被要求對另一個人作出判決,這個人也完全不同於他們,就像他們之間互不相同。而在他們判決時,他們必須變成一個頭腦– 一致同意。這是人類混亂不堪的心靈所能做到的奇跡之一。」—《桃色血案(1959)》
公義永遠是一個進行式的烏托邦,只有每一個人願意追求並且參與才能迫近它的邊陲。採訪的記者、搜證的執法者、律師、陪審團、法官、證人、旁觀的公民,在整個過程中無時無刻都在做出選擇,可以因為一時偷懶/立場而錯失/偽造關鍵證據,可以因為道聽途說而判他有罪,一指錯滿盤皆落索。人總身陷娛體選擇性引導的直覺偏誤。法庭,作為論辯場,論的從來就不是真相,而是勝負。正義如迴廊,亦因為我們妄/誤/偏信會有客觀的善惡。
我們都喜歡世人皆醉時唯我獨醒的自滿,最好有一個簡單的觀念能夠解釋森羅萬象。有時,詭辯片刻便使出「食鹽多過你食米」、「睇唔到聽唔到」、「廢青」、「長兄為父」、「百善孝為先」的組合拳,將對方擊倒在有理說不清的泥沼。
正義需要的,是公共生活的道德辯論。面對道德難題,矛頭除了指向可恨可悲的罪人,還要探究促成如此的社會。同時,務實承認自身認知的局限,勇於質疑敢於反思,亦不妄想用理論能包覽諱莫如深的人性。就如,悲傷若只有五階段,那莊子喪妻後鼓盆而歌該歸類為何種的情感?
遊筆至此,常說藝術能顛覆僵固的成見,那你有沒有想過觀看這些電影的目的何在?振聾發聵教人反思公義?喚起同情,變得更善良?予人教訓,阻止悲劇重演?還是只為了滿足我們嗜好奇觀的淫欲?
「邪惡無根,像是細菌沿着潮濕的表面擴散;邪惡亦無本,缺乏深度,連惡的深度也沒有。但如此無根無本的邪惡,會引起的血腥殺戮比千萬頭惡獸更驚悚駭人,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只將尤太人大屠殺視為二十世紀初德國一段獨立的歷史。」
一旦停止思考,良知被自欺所掩蔽,你我都可以是張顯宗,是唐文奇,是納粹。真理無懼,良知不滅,天地始者,今日是也,天國或醜惡都在你我的一念之間。